第20章 20

第20章

镂金雀翎宫扇下,徐荧真还在慢条斯理品茶,好像她茶碗里的水永远喝不干。

萧恪坐在她身侧,只觉得心似火烧,什么茶都浇不灭胸中急闷。

但是这就是徐荧真,天塌下来地撞上去,她也永远都是一副表情。

也就自己父皇死的时候,为了配合礼数,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后妈掉了两滴很克制的眼泪,如今尹崇月出事,指望她能和自己一道火急火燎非常不现实。

然而萧恪也了解自己,他并不是不冷静,而是见徐荧真的模样,心里来气。

过了好一会儿,徐太后才开口:“皇上是觉得,贼人是拿准时机劫持人质,想要要挟与你?”

“尹贵妃是先皇所属意,与朕为妃,她既得人心又胸有丘壑,自如果以来已造两次危急,贼人必是有的放矢。”萧恪与徐荧真讲话不多,但论及应对,却比尹崇月要高明得多。他先说先帝,便是非要在语言上压制徐荧真一头。

谁知对方并不在意,甚至微微一笑。

“尹贵妃行事素来张扬,她此去邰州,京中议论不断,虽然都是夸奖她精明强干又心系皇上与百姓,但这样一来,便成了有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了如今的祸患。”

萧恪听了只觉得怒火潮涌,却又不能发作,他心中有愧,知道尹崇月是为了自己才这般极已所能手腕使尽,否则以她爱玩乐随性的脾气,怎么会如此招摇?

徐荧真的火总能点在心里最干燥易燃之处。

“哀家知道皇帝亲政后总想一扫顽弊,但须知切勿操之过急,先皇在时许多事也是徐徐图之而非一日之劳,更何况尹贵妃终究只是一介女流,能做之事有限,此去邰州确实是超她所能了。”

前面听太后这样说自己操之过急,萧恪还面不改色,反正他也认了,确实如此,但当“一介女流”四个字撞进耳朵,他登时迎上徐荧真的目光,几乎怒不可遏。

尹崇月是一介女流不假,但她行事和心胸要胜过他朝中多少尸位素餐的臣子?你徐荧真也是一介女流,却言语胜刀锋,在宫中这些年处处维护徐家与外戚势力多有掣肘,怕是男人也抵不过你隐忍心机。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他真的就不如那些昏聩的男人么?

……

“所以呀,我看你身为女皇帝,心胸可比他们这些男皇帝宽阔多啦!”

……

萧恪耳中全是那日尹崇月活泼真挚的口气同他讲得话,一时眼眶发热,硬生生压制住怒气,站起身,用他最冷静平和的语气说道:“太后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唐人诗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朕不才,虽然尚无德行,却仍不愿天下人嗤笑是位护不住爱妻的窝囊皇帝,尹贵妃朕是救定了,太后不必烦忧此事,待尹贵妃安全回宫,朕再协她一道来给您请安。”

他很规矩地执子礼朝徐荧真一拜,转身走出两步,却又站住,却连头都没回静静说道:“朕心中最伟岸的丈夫便是父皇,父皇对太后您无微不至关怀备至更是多有回护,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太后才愿意妙龄韶华寡居宫中,过这种清苦的日子,父皇待您之心,恰如朕待尹贵妃之心。”说完便迈开流星似的步伐地走了。

徐荧真望着他背影消失,缓和无波的面容渐渐阴沉,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御苑春暖花开,蜂蝶缭绕飞舞,萧恪出了宁康殿后却疾步快行,看见什么都觉得心烦。

“徐家和那些世家还想大事化了这次是不能了!他们透过徐荧真给朕带话还真是带上瘾了!”萧恪身边只有薛平时,她才敢这样暗沉着冷面,咬着牙说话,“去告诉枢密院,调卢雪隐回永嘉郡!邰州州府戍卫司齐整兵马由他一并调配,务必救出尹贵妃,贵妃是朕派去邰州的赈抚使,加害于她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任何捉到与此相关的犯人不许私押,带至帝京,由朕亲审定罪。”

薛平躬身答是,他正要去枢密院宣此口谕,却听皇上又叫他回来。

“再命光禄寺代朕安抚裴雁棠的夫人,多多照拂,裴大人行事为百官表率,朕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

尹崇月双脚酸软拖在地面,就这样被拽行了不知多远,她双目已被蒙住极厚的粗布,不知天地是白昼还是黑夜,只觉得一阵头晕,便被推倒在地,关门声从身后飘然传来。

方才姚思延疯起来是真的始料未及,她见有匪徒闻声闯入。本以为自己偷偷让小道童传递信物之事要被败露,却不料这个小道童很是机灵,像被吓到似的,先一溜烟跑走——当然也可能是真的被姚思延吓着了。或者是尹崇月提到观主道号真的有些用处。

但她自己便没有这般幸运。

那些人低声说了什么,又给姚思延灌了些酒水,给他弄晕醉倒,然后打了想要阻拦他们带走自己的裴大人一顿,便将她蒙眼带出至此。

白木沉香的味道愈发浓重,尹崇月也更笃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些匪徒劫持宁瑚观众道,因这里清净避世少有人往来,短时间内藏住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只要知道地点就好。她也有想到若是匪徒看得紧,想观内人传递给消息给邰州衙门的确不易,但如果观主愿意出手帮助她或者是裴大人暂时脱困,由他们冒险闯出,虽难但切实可行。

有了这些想法,消息也由小道童递走,尹崇月便知晓此时自己该如何去做拖延时间。

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被拖拽磕碰到的地方,顿时眼泪冲出眼眶洇湿蒙眼粗布,人也瑟缩发抖落下汗来,整个身子往一处蜷,慌乱得仿佛受了极大惊吓。

“皇帝派你来收买人心,便是做出这般模样吗?”

说话之人的声音与之前她所听到的匪徒声线都不同。这声音略有岁月的沙哑,但听上去年纪却没有那样沧桑,只是低沉和室内的空旷加深其中冷冽严酷。

尹崇月确实有一点害怕,于是她把这一丝害怕十足表现出来,嗫喏的声音都有颤音在里面:“我……我不知道……”

那人冷笑道:“我还当萧望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能耐的女人,不过也是一个废物,只摆架子耍威风时能耐,倒是很配他家家风。”

敢直呼先帝名讳,真是不要命,不过人家已经造反了,命确实是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废太子如此一个烂人,却有这样多死心塌地的拥簇,这是尹崇月从未想到的。她一面哭一面思忖,却觉得方才这话听着有点怪,自己来邰州这一趟,虽然该做的事都做了,也确实略显张扬,但要说摆架子耍威风这种情况还真是没有过,他凭什么这样说?

尹崇月本想哭着说,我所行之事都是陛下所教,但又觉得这样说太不仗义,显得自己很是讨厌,虽然装模作样,但也不能太惹自己嫌,于是就只是哭和求饶,左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右一句没做坏事。

那人似乎是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但又不愿伤她性命,见她这样子也说不出来,于是叫人给拉回去,尹崇月一边哭一边听了一句匪首吩咐属下,说是尹崇月决不能有闪失。

她想必就是这些人行事所需的重要人质,他们或许不是为了保命才这样谋算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来人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太子孽党,又是谁当了内应给他们递消息。

尹崇月被拖回原本关着他们的室内,裴雁棠赶忙问她是否受伤,尹崇月低声将他们不会伤害自己的推测告知,却没说前面的那些问话。她知道,目前朝堂内文武,没有一个希望再来一次针对太子余党的清缴清算,包括眼前这个忠君爱国的裴大人在内,也和当年的案子有一段联系,更别提像卢雪隐这一类曾经获罪家破人亡的官员,要是真清算,难免他们会觉得皇帝要找他们麻烦。

这件事她要出去后和萧恪从长计议,不能现在就说太多给旁人。

裴雁棠听了他们要拿贵妃当人质的事,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至少贵妃不会有事,忧的是只怕他们想用贵妃换回的是更大的利益。但尹崇月劝他先别太往后面想,有时候只看眼前未必是短视,而是集中解决如今困境。

听了这话裴雁棠倒是一愣,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卢贤弟倒是也说过类似的话……不,不是类似,是几乎和娘娘说得一模一样……”

尹崇月听到卢雪隐的名字,只觉得这小子从前都来得这么及时,怎么这次自己手足兄弟和顶头上司爱妃被抓却慢下来了?

她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一股惆怅,却听身侧传来一阵呢喃絮语。

原来是姚思延的梦话。

“裴大人对这位姚才子了解多少?”尹崇月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裴雁棠似在努力回忆,眉头都皱到一处,半晌才开口:“姚思延是比我早两届的举子,他在入仕前便在文坛颇有名望,试前旁人都是焚香苦读,他却夜夜赴宴,和人醉至天明,后来更是宿醉赴考,却摘得殿试二甲第五名,此事连先帝听了都笑说‘真才子!’于是大家便由此才叫他姚才子。”

“他如今也不在官场,像是白身,我也听说,他是疯了?”

“姚思延早被除去名录不得为官,但那时我尚未入仕,只知道与一封奏疏有关,至于是什么奏疏,御史台自先帝大怒后便甚少提及,只听说……与姚思延的恩师有关。”裴雁棠看到尹崇月的眼神就是在询问自己,却一时说不出口,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关键,但却知道此次姚思延牵涉进谋反大案又被反贼救至此处关押,定有千丝万缕联系,多年为官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多说。

尹崇月看出他的犹豫,忽然笑了笑,她语气戏谑,但眼神却锐利得很:“你们为官之道最讲究师承,这从不是什么秘密。以我的身份想打听一个罪臣的师承想必不难,说不定还会有些专研拍马溜须想要走顺裙带吹吹皇上枕边风的官吏,他们听到我有这个疑问,必然对我知无不言。我的建议是,裴大人还是亲自说给我听,总好过有些话从那些人口中矫饰一番再进我耳朵……要知道我这人心眼可小得很。”

裴雁棠摇头苦笑,他知道尹崇月故意这样说,短暂相处下来再加上爱妻曾经的描画,他并不觉得尹崇月是她口中那般,只是她却也说得没有问题,这件事是无法成为秘密的。

“姚思延的恩师,便是尚书令兼端明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当朝太后娘娘的父亲,敬文侯徐佩俨。”

尹崇月愣住了。

好家伙,一个案子,集齐了萧恪所有忌惮和厌恶的臣下,他非抓住机会办死你们不可。

她本想再问,然而好像因为听到恩师的名字,姚思延忽得坐起来瞪大双眼,他脸被火烟熏黑,此时更显得眼白吓人,然而却从中流下两行清泪。他朝着裴雁棠忽得跪下,重重磕头,一个两个三个……边哭边用脑袋朝地上砸。

尹崇月和裴雁棠都被吓住,他们绑缚着双手,很难搀扶制止,但眼见姚思延额头顶出现红痕,尹崇月也顾不上别的,憋足劲儿,用自己身体朝他撞去。

这一撞直接给弱不禁风的姚思延撞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尹崇月也滚到一边,裴雁棠哪见过发狠的尹贵妃有多疯,比方才还受惊吓,呼吸都滞住了。

尹崇月却嘿嘿朝他一笑,说道:“刚才这点小事……若你回去述职,可以不用告诉皇上……”

裴雁棠怕自己不答应她一脑袋撞过来也给自己顶趴下,赶忙点头。

一旁的姚思延只是呜呜得哭,声音听得人焦悴心碎,仿佛是个小孩子被冤枉做错事申辩不成,只能无助落泪。尹崇月听着觉得实在凄惨,先皇赞颂过的才子却沦落成疯人,她于是凑过去想安慰两句,却冷不防听见姚思延夹在在哭声里呜呜的低鸣。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老师……老师我知道错啦……老师……”

尹崇月从未在前人诗作里读过这句诗,正要问探花郎裴大人,却忽然听见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传入。

“……让我们服侍……不得怠慢……男女有别……”

因为隔得远,声音也忽远忽近,尹崇月听不真切,思索间见一约四十余岁的女冠孤身进来,身后跟着匪徒,那女冠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自己曾在邰州熟识的宁瑚观观主,璞真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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