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忌惮?对你?”福临对孟古青这个说法表示极度不满,“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怕你,忌惮你的么?”
孟古青嫣然:“像不像的,人家可都说天威难测,表哥你这个皇帝的威,可能还更难测一些。”前朝大臣都是这么说的么,都传到后宫来了,她这个做皇后的这么说,当然也没有什么错。
福临也笑:“那是对着前朝那些大臣们。那帮老家伙,你不拿捏他们,他们就要拿捏你的。当年……”当年他还很小的时候,多尔衮就这么手把手的教过他。
孟古青知道福临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她只淡淡说:“人的情感很复杂吧,其实表哥你对多尔衮的情感也很复杂吧。可如今,他毕竟已经不在了,该过去的,就默默让他们过去吧,实在不行,放在心里,也很好的。”
“大概,你表哥我这辈子多少对他有些亏欠。”在喝多的情况下,福临才能真正坦然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到底写了些什么,“将来我不在了,再见到他,欠多少我还也就是了。”
“这有些不像你哦。”孟古青侧过身躺着,瞧着福临的侧脸,“我表哥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杀伐决断只在一念之间,会觉得自己对旁人有亏欠么?不会吧!鞭尸一事,其实表哥你大概还是为了震慑前朝,震慑那些老家伙吧。”
福临没承认,当然也不否认。他对多尔衮的态度,前朝的确都看在眼里,鞭尸是泄愤,可更多的的确是一种手段,一种震慑。“冷不冷?”福临突然问了这么句话,“要不要回屋去睡?”
“冷倒是不冷,不过的确该睡了。”孟古青虽然这么说着,可其实她还真的不困,毕竟今晚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积功德的大好事。
福临坐了起来,跟着拉起孟古青。“睡大概是没那么早睡,不过我们可以躺在床上聊一聊。”
孟古青勉强笑了笑,朝福临做了个鬼脸,跟着便起身,先自往坤宁宫去了。
福临当下其实是有些不清醒的,洗漱过后,换上睡袍,他和孟古青在轻纱帐中相对而坐。
福临道:“表妹,你说,你认识我很久很久很久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带着醉意的。
孟古青没喝那么多,她没回福临的问话,反倒说:“这马奶酒也不醉人啊,怎么表哥你看着真的就像喝多了一样?”
“我不止喝了马奶酒。”福临醺醺然,“其实在去见你们之前,我已经喝了一些了……”
听到福临欲言又止,孟古青笑道:“是,喝酒壮胆?怕喝的不够多,有些话不好意思问出来?”
“是啊。”福临仰躺下去,“朕虽然是天子,可是天子也有软肋,心里的话也有不好说出口的时候。对着额娘,只有用酒壮怂人胆这一招了。”
“我看你现在也还清醒么。”孟古青也躺了下去,“喝的还是不够多,不过大概是超过那个点了,有点儿勇气了。”
“我问你的,你还没回我呢。”福临紧追不舍,“是觉着认识我很久了?还是……”
“还是怎样?”孟古青侧过身瞧着福临,“表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福临的一双眼睛渐渐变得迷离:“其实,我时不时也会有一种感觉,一种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的感觉。你见到我,就知道我喜欢吃水晶葡萄,直接替我说出了想要鞭尸多尔衮这个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知道我和额娘之间有结需要解开。这一切的一切,想来都是匪夷所思的。”
孟古青眼睑微垂,犹豫了犹豫,终是没能说出口。
“你了解我,似乎比我还更了解我自己。”福临继续说着,“照理说,皇帝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感到忌惮,可是,我却莫名感到安心,甚至觉得,有你这个最了解我的在身边,我有了……怎么说,依仗?”
孟古青笑了:“表哥,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了解你,是因为在我过往很多很多次的梦中,你都出现过。”将过往那一百次当成梦境,似乎也不算错吧。
“过往很多很多次的梦中?”福临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如果这么说的话,我过往的很多很多次梦中,也许你也出现过?只是,我不像你这般,可以记得住那些梦境吧。”
“也许是吧。”孟古青对于自己的记忆力那是相当有自信的,“表哥我不是自夸,我的记忆力,那真的是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福临点了头:“是啊,你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那……”他好奇心起,“你除了梦到过我喜欢什么,还梦到过什么?”
“表哥指的是哪方面的?”孟古青这个问题刚刚问出口,即刻反应过来,“表哥是想起了我那本小册子?是前朝大事那方面的?”
福临即刻坐了起来,顺手拉起孟古青。“正是,前朝大事,表妹你梦到过多少?”
“嗯……”孟古青故意卖了个关子,她当然知道顺治朝,乃至后面的康熙朝、雍正朝、乾隆朝都发生了什么,可是说太多不合适,一点儿都不说也不合适,她犹豫了一下,问道:“表哥你觉得吴三桂这个人如何?”
“吴三桂,这老家伙如今正在南方帮朕屠杀他的前主子呢。”从福临的口气中,孟古青能明显感受到他对吴三桂是有‘不屑’的。
孟古青继续问:“那,表哥觉得他很厉害?”
“山海关,还是多亏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至于他厉害还是不厉害……”福临眼睑低垂,“打仗的确有些本事,可是这个人么,朕目前也只能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态度去用他,至于后续……”
“后续如何?”
福临冷哼一声:“一次不忠,其实是该百次不用的。他前半辈子叛了他的前主子,后半辈子能安安稳稳帮我守着西南那块地方么?表妹我不骗你,我不信。”
对于福临这番分析,孟古青不由鼓掌。“表哥,你厉害哦,怪不得你能坐这把龙椅。”
“可是……”福临有些无可奈何,“如今这吴三桂,也是不能不用啊。用他的时候,我不防他,他把该做的都做了,该给的,朕也会给他。到那时,他若安分,养他到老也无妨,若是不安分……”
“不安分,表哥就废了他!”孟古青说起这个事儿,真的没有一点儿蒙古贵女的样子。
福临被孟古青的模样吓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又笑了:“表妹你可真是……”他不得不对着孟古青竖起大拇指。
“所以咯。”孟古青继续道,“吴三桂用得,却信不得,这是西南。至于东南的郑成功么……”
“他还更头疼些。”福临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忠于大明,还是死忠的那种,这种忠臣自有拥趸。东南一隅,朕看过地图。”
“有一座台湾岛。”孟古青也跟着福临一起叹气,“表哥你别看那是一座小岛,将来这小岛可了不得,是不容有失的。”
福临点了头。“表妹,你真的是,仿佛有些事,你比朕想的还更透彻。放你在后宫做皇后,属实委屈了。”
“表哥谬赞。”孟古青谦虚了一下,“其实表哥能提前想到这些,还真的是很厉害的。”孟古青这句话是发自真心,过往的那些时光,她从不曾和福临这么深入地聊过,所以也并不知道福临心底对于前朝大事的想法,今日听来,她还真的为福临的过早驾崩感到惋惜,若是他能多活几十年,可能后续大事的发展又不相同了。“表哥,你可要好好的啊。”
“嗯?”福临有些诧异,“我怎么好好的?我还不够好么?”
“不是,我是说……”孟古青握住福临的手,“你要好好活着,把你心里想的那些事都做好、做完。”
福临笑道:“当然要好好活着,谁会不想好好活着呢。”
“那也不一定哦。”孟古青想起福临到底是为了什么驾崩的,就觉得前路还是依旧坎坷,“表哥,史书上是说姑父当年是死于过度操劳,可是,姑父真的是因为操劳国事驾崩的么?”
福临那个时候年纪还很小,不过宫闱秘闻还是有很多人八卦的,他年幼时也听过那么三四五六耳朵,如今对着最值得信任的表妹,当然也没什么可藏的。“除了记录在册的说法,当然也有人觉得,是宸妃早逝,影响了阿玛。”
“所以……”孟古青开始总结,“爱新觉罗家多情种,姑父是情种,其实摄政王也是情种,表哥你是不是情种,我说不好。”
“那你是希望我是,还是希望我不是?”福临含笑看着孟古青。
孟古青即刻道:“是与不是,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福临的目光中满含情意,“我倒是觉得,很有关系。你该希望我是个情种,一个把心放在你身上的情种。”
“还是算了吧。”孟古青猛摇头,“我可担不起。”
对于孟古青的反应,福临也不觉得有什么。“其实,我始终诧异,为什么你此前总把我往外推?希望我去董鄂氏那儿,还有佟氏那儿?不会也是因为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吧?”
“怎么不会呢。”孟古青索性坦言,“梦里,表哥你的确也是个情种来着。你最爱的是董鄂妃,佟妃给你生了可以承继皇位的阿哥,所以,不把你推过去,我可担不了这么这么重的担子。我呢……”她眼睑低垂,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出自自己的真心,“只想完成属于我的任务。”
“属于你的任务?”福临双手捧起孟古青的脸颊,“你想完成什么任务?有没有表哥能帮手的?”
“你好好活着咯。”孟古青笑看福临,“我的任务,就是你能好好活着,活着把你想做的事都做完。”
看着孟古青那双眼睛,福临情不自禁吻了一下,而后又道:“朕想,你的那些梦也许有的很重要,可是有的,就是你胡思乱想的结果。不要想那么多,更不要想着谁会得朕的喜爱,谁要生阿哥,这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至于你的任务,朕会好好替你完成,这个你更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么……孟古青可不这么想。“表哥你不知道,我为这任务,可真的是呕心沥血,竭尽全力,那么那么那么那么久的时间。”久到,她甚至都快不记得她是来搞事的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觉得她自己就是孟古青,就是一次又一次完成孟古青应该完成的各种各样的事。想来,她都觉得她此生怕是无望了,于是,脸上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
福临揉了揉孟古青的脸颊,笑道:“别这个样子,这么漂亮的姑娘,苦着一张脸,丑了!”他从没想过,原来自己的表妹这么希望自己可以长长久久在这世上活下去,在他看来,孟古青对自己,是关心,是不舍得。
孟古青又笑了,跟着叹道:“罢了,路怎么样,我就怎么走,反正当下的事,我还真没那个本事梦到。”
“好了。”福临揉了揉孟古青的后脑勺,“聊了大半宿,也消化的差不多了,该睡了。”
“嗯。”孟古青点了头,“那,表哥晚安。”
“晚安?”福临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而后看向孟古青的眼睛,笑道:“一起睡,也要说晚安么?”
其时已近黎明,福临和孟古青躺下没多久,吴良辅这个不长眼的就开始叫起了。
福临又从床上坐了起来,言语间满是无奈:“不能总做让前朝那帮老家伙反对的事儿,不然他们要来找你麻烦。”下床之后,看着西洋镜里,自己那双熊猫眼,福临不由撇了撇嘴,他自问,还是个美男子来着。
孟古青见福临那张苦瓜脸,大概也就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拉着他在西洋镜前坐下,拿起了放在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马上就要比划到福临的脸上。
福临即刻握住孟古青的手腕:“这是你们姑娘们用的。”
“表哥你不信我?”孟古青朝福临眨了下眼睛,“我是有技术的,当然不会把表哥画成小白脸。”
“当真?”
“当真!”
于是,福临放下了自己的手,任由孟古青在自己的眼袋上涂涂抹抹。
“别说。”瞧着西洋镜中的自己,福临脸上又露出笑容,“表妹你这技术,还真是不错啊。”
“那当然咯。”孟古青很自信,“这两下子,也练了很久的,不然我怎么敢在表哥你的脸上招呼啊。”
福临背负双手,对自己当下的样子很是满意。“既然如此,不如每日早起,表妹你都给我画一画?”
“没空。”孟古青如今怼起福临来,那可是一点儿都不收着,她坐在西洋镜前面,开始梳自己那一头长发,“表哥你已经生得很俊俏了,属实没必要再这么捯饬,没这个必要。”
对于这种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吃的做法,福临还是很吃这一套的。“那……”他拿起一旁的眉笔,照着孟古青的眉毛画上两道,“嗯,像钟馗!”跟着笑着离开了坤宁宫。
瞧着西洋镜中自己那两道粗到不能再粗的眉毛,孟古青真是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样的表哥还挺可爱的,于是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到极致的微笑。
前朝那些古板的老大臣们对于‘上书陈述帝后荒唐之举’的乐趣其实也持续不了多久,因为在他们眼里,当今皇上皇后实在不把体统当回事,他们再三再四恳请,也是于事无补,皇太后呢,竟然也不把这事儿当回事,何况,皇上也的确并未因此而误了前朝大事,他们也就渐渐失去了上书此事的兴趣。
不过,不在这件事上找别扭,自然还要在别的事上找别扭。而最能找别扭的事,其实就是福临的起居簿子。能够进后宫的那些女人们毕竟都代表了身后的家族,进宫争宠,更深层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那总不得宠,或者还轮不到说得宠,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这事儿在前朝大臣眼里,可就变成一件更大更大,必须要纠正皇上‘专宠’行为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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