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偶遇

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场暴雨,在将近黎明之时停下,少有人知晓。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雨,不足为奇。

只是对于三街巷而言,就显得不那么平常了。

“我的自行车!”

“淹了,全淹了。”

“我的米面粮油都在里面啊——”

早晨六点半,用鬼哭狼嚎来形容这条巷子也不为过。三街巷依河而建,平日住人的屋子地基很高;地下室,其实也不算地下室,只是比楼房稍矮一层,是每家每户存储杂物的地方。

旁边那条河是春申江一条分支,就算涨水也只是在河堤界限,从不会淹了人们的住所。昨日也不知怎的,河水都漫到一楼,地下室满满都是倒灌的河水。

陈惜言早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还未揉开眼睛,脚下的运动鞋直接湿透了。她一激灵,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写字台变得深黄,墙壁是透明的蓝,空气中弥漫一股水汽。

地上全是水,幸亏插座都在墙壁高处,暂时没有触电的风险。只是堆在地上的所有东西都渗了水,不得已,她只能踩着满是水的鞋出门。

门外一群人堵在地下室门口,每个人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

“云姨,你们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吗?”陈惜言看到云姨一家子站在最外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云姨哭红了眼睛,她的丈夫重重叹气,说道:“我们买的面粉在下面,哎。”

陈惜言无声看向地下室,绿色雨棚在黄色河水中一浮一沉。

“散了,都散了,政府会管的。”老大爷的声音洪亮,赶走了围观的人。尽管东西被淹了,但好在没有出人命,老大爷说他拨了政府热线,他们会解决的。

人群逐渐散去,陈惜言看了一会儿,转身去洗脸刷牙。屋子里要排水,大约一天时间就能干。衣服虽然没有湿,但是很潮,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

“轰隆隆——”春雷响彻大地,天边阴云密布,似是在酝酿又一场大雨。

赶往学校的路上,细密的雨丝打在伞面,“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春节时小孩玩得摔炮。陈惜言双手握紧伞柄,绕开水抗小心翼翼地走,却还是被某辆不长眼的汽车溅了一身水。

本就湿冷的身体,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陈惜言深深地呼吸,压下心中的烦躁,朝学校的方向继续走。今天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她心里发慌。

“退钱!退钱!”还没上到五楼,陈惜言就看见一群人举着横幅、木牌,各个涨红了脸,堵住唯一那个出口。

太棒了,陈惜言在心中默默鼓掌,脸上却扯不出笑容。传言成真,闹事成真,她退了几步,在台阶上站定。

她看到夜校负责人一一安抚大家,好说歹说终于劝人们排好队,挨个发该退的费用。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楼道只有钞票的摩擦声,偶尔几人吹毛求疵,说这少了那少了,被后面的人催促。

“你的钱,抱歉啊同学。”赵女士递给陈惜言装着钞票的信封,满脸歉意。她记得这个女孩,哭了一通又回来签合同的人。

可惜合伙人闹崩了,这里再也开不下去了。

“没事。”陈惜言勉强笑了笑,把信封放在包里,心中说不清什么感觉,迷惘有一些,无措有一些。她离开了夜校,随便挑了一条路慢慢地走。

申城大大小小的补习班很多,但是能兼顾她打工的,却少之又少。如今她自己供养自己上学、生活,咖啡店的工作不能停。

走过一条街道,又走过一条街道。

周围的景色变得陌生起来,但是陈惜言并未发现。雨势大了些,路边刚长出的枝丫撑不住压力,竟“啪啦”一声断裂,砸在陈惜言的伞面。

又是一声“咔嚓”,伞骨断了。

……好,很好。陈惜言抬脚把树枝踢得两米远,收回雨伞,在扔与不扔之间犹豫了两秒。

两秒后,伞被好好地扔进了包里。

十块钱一个,她舍不得。

也正是此时,她终于发现——自己貌似,又迷路了。路牌是中英文的,名字是陌生的,人影是一个也见不到的。

路边只有一家便利店开着,店里大娘说得是申城本土话,陈惜言和她比划了半天也没问清楚三街巷怎么走。

罢了,陈惜言面露疲倦,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向前走。她只知道这里是东区,新开发的地盘,道路尽头有一家酒店。

或许那里的人能说点她能听懂的话。

——

“唐小姐平时喜欢什么?”

东区大酒店,顾家公子与唐潋分别坐在圆桌两边,成一个直径。过于空旷的距离,让顾家公子不得不提高声音。

喜欢什么?喜欢咱们别聊了,长辈都散了装什么装!

唐潋一袭褐色长裙,脸上挂着浅浅笑意,温柔地说:“我喜欢户外运动,滑雪、蹦极、跳伞……对了顾公子我可以带你一起吗?”

听闻此言,对面顾公子的脸刷一下白得刚刷了漆的墙壁。他结巴道:“不,不必了。”

叉起一块牛排放嘴里,才堪堪压下翘起的嘴角。唐潋此前知道这人最怕极限运动,这不一番话出来,对面再也不敢和自己吱声。

今天奶奶拎着自己来到这里雨顾家吃饭,两家都存了撮合的心思,吃饭吃了一半就走了,只留唐潋和顾家公子。

偏偏对面还有意,唐潋只能使出杀手锏,终止了对话。东区大饭店的中餐更有风味,但是为了迎合顾家,桌上全是西餐,唐潋只吃了牛排,便起身道:“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穿上黑色大衣,她随意朝窗外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陈惜言?她目光一凝,垂下眼眸。

陈惜言终于找到了这家酒店,装潢豪华,令人望而却步。门前接待的人各个制服加身,还有一个模板刻出来的笑容。

每进去一个人,他们会微笑弯腰,整齐划一道:“欢迎光临!”

她躲在距离酒店五十米的梧桐树后,指甲狠狠扣进树皮。去,还是不去?如果不去,陈惜言抬头看四周,除了柏油路,就是在建的楼房……若是不去问一问,她今天可能要睡大街了。

陈惜言整理好衣领,把T恤塞进裤腰里,一步一步坚定走去——然后在看到某人的身影后,一个箭步跑回梧桐树后。

唐潋!!!她怎么在这里,她们怎么又偶遇了?等等,她走过来了,还不止一个人。

一个男人,她还挽着那个人。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走过来了……

“陈惜言。”唐潋淡淡一句,只叫了名字。

隔着一棵树,与十米的空气。

陈惜言浑身一愣,然后慢慢从树后探出身子,小声地说:“唐潋。”小声是因为,一见到这个人,鼻子蓦然一酸,喉咙堵得发痛。

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唐潋支开顾家公子,招呼道:“站在那里做什么,上车。”

车子平稳行驶在大道上,两个人一个一言不发,一个通过后视镜观察。

头发是湿的,衣服是湿的,唐潋没法往下看,但是估摸着鞋子也肯定湿透了。这才几天不见,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唐潋无声叹气,打破寂静:“惜言,你怎么在这里。”

陈惜言抬头,猝然撞上后视镜里唐潋的眼睛。她不自然别过头,努力让语调变得正常:“学校倒闭了,我散步,散迷路了。”

言简意赅,唐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忍住想笑的**。后座陈惜言看到唐潋耸动的肩膀,泪意散了大半。

“你想笑就笑。”陈惜言说完这句,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今天是什么悲惨遭遇?先是房子被水泡了,再是浑身湿透,学校倒闭,迷路……

唐潋收敛笑意,问起另外一件事:“学校怎么会倒闭?”

她知道陈惜言一直在半工半读,但是她从未问过是什么学校,没想到如此不靠谱。

陈惜言半个身子靠在椅背上,闻言摇头道:“听说合伙人闹矛盾了。”

“那你以后,”唐潋斟酌道,“打算怎么办,还要上学吗?”

还要上学吗?这个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目前陈惜言不知道怎么办,她抓了抓自己的膝盖,泪水悄无声息落在上面。

要,可是该怎么办呢?她又陷入这种困境,仿若泥沼,每一次都要自己奋力挣脱,哪怕卸下一丝力气都会窒息其中。

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

“惜言,我可以帮你找找。”唐潋的声音响起,在狭小的车内显得尤为明亮。

陈惜言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放大,眼角未干的泪随着抬头的动作划过半张脸,留下一道深深的泪痕。

“你说什么?”陈惜言轻轻问了一句。

“嗯?我说我帮你找找看,别难过了惜言,在我这里哭两回鼻子了。”唐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在等红灯的间隙侧过脸,冲着陈惜言温柔一笑。

陈惜言用手背抹干泪痕,不好意思低下头。复又想起了什么,她问道:“那个男的,是谁?”

莫不是在寺庙里她奶奶提起的顾家小子?

当时唐潋听着蛮不乐意的,今天怎么……“男的?”唐潋明显迷茫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刚才那个打酱油的。

“你说他啊,我奶奶钦点的相信对象。怎么了?”唐潋问道。

“没事,唐潋我累了,我想回家。”

折腾了半天,她在此刻终于觉得累了。脚裸酸痛,膝盖疼,身上好冷,她靠在车门上,缓缓闭上眼睛。

唐潋没说话,只是默默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车窗外,大雨连绵,新一轮春雨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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