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除夕

明媚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环视着四周,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架子床上挂着青纱帐,素净的没有一丝花纹。

上一床彩绣花鸟的帐子,那些轻灵的鸟儿仿佛异化成了梦里恐怖无面人的血盆大口,窗棂吹进来的微风推着这些无面人疯狂追着她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只有面对。那帐子,迷蒙中叫她悄无声息的撕碎了。

深绿早上进来,默默收拾了残片烧掉,换上素色帐子。娘子做噩梦的事儿,她谁都没告诉,半句不敢露出来,甚至不能问尚药监配上一副成药。

早年,娘子初入宫时,也有过这般时候。

能熬过去的。

听见娘子的声音,深绿披着衣服进来,点上一支小蜡烛,送一盏温水,将娘子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她不知道娘子是怎么了,自赵嬷嬷出宫后,接连做噩梦。娘子总有她的道理,她不说的,她不问。

明明她还这么小,却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深绿能做的,也就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抚慰,她甚至没用的不会唱一曲哄睡的歌谣。

明媚润着干燥的喉咙,身体紧绷,面无表情的依偎在深绿怀里。

半刻钟后,明媚扬起笑脸,示意无事了。

显德十年,除夕日

禁针线。

赵嬷嬷竟又入宫来了。

她是专程来送年货的。

深绿心里有一丝不自在,怕面上露出来,躲在倒座房,帮着小宫女收拾归置年货。招呼小宫女们饮水,深绿深知自己是迁怒了,这不对,必须克服。

剩下三个绿热情迎接了赵嬷嬷,快快乐乐进堂屋去了。

堂屋里挂着一个圆盘样子的靶子,圆心上插着三把磨尖的铜簪子。

赵嬷嬷一见就喜欢,自己也玩了两把,次次正中圆心。

大家都跟着叫好,十分欢快。

赵嬷嬷玩罢,将带来的四个匣子挨个捧起打开,“郡主特意从秦州送回的年礼,只有陛下,皇后娘娘,贤妃娘娘与娘子这里得了。”

想起那个仿佛太阳一样耀眼的持枪少女,明媚双眼泛酸。若是在她的地界儿,定不会放任奸商囤积居奇,就这样看着底下官宦拿老百姓的性命赌一场大的。

圣明无过圣上,开国皇帝尚且如此,继任者又当如何。

今日是炭,明日是粮。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蝼蚁终归是蝼蚁,再怎么喊着水能载舟,一滴小水珠也是不值得圣上垂怜的。

明媚突然就看什么都索然无味,银子积攒的再多,可能有朝一日换不到一粒米。

洛伊城中,千真万真,权势是真。

“大年下的,娘子这是高兴呢。快憋回去,可不能掉出来。”赵嬷嬷见明媚眼圈红了,拍打着她的手连忙说道。

“郡主有信给娘子。”赵嬷嬷留下信,就回前殿去了,她来得早,贤妃娘娘留了午膳。

明媚怔怔的看着那封信,思绪回到显德八年。

那年春天,丧父丧母的郡主住进醴泉殿,她去请安。

雪下红梅,郡主一身劲装,潇洒豪迈,银色长枪拴着缨子,时而开出一朵霜花,时而划出一片银河,明媚记忆犹新。

当年,她们都有一个梦。她许诺了一个理想国给明媚,明媚想尽其所能添砖加瓦。

“哇,这是一匣子碧玺。”浅绿惊呼,粉红、桃红、樱桃红,淡蓝、墨蓝、孔雀蓝,黄绿、棕绿、祖母绿,另有紫色、橙色、黑色若干,红绿双色三色若干,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形宝石,仿佛雨后彩虹的光芒一样璀璨。

“这一匣子是水晶,各色都有。”碎绿淡淡道。

“这两匣是碧青石、青金石与孔雀石,都是上好的颜料呢。”点绿磨磨蹭蹭的撒娇,“娘子给了我吧,我画画用了吧,正好山水俱全了。”

深绿进来,正好听见败家童儿的惊人言论,什么家庭啊,把宝石当颜料,当即拎着点绿的后脖领子出去教育了。

明媚收拾好心情,笑的不行, “阿深姐姐且轻点,大年下不兴打小童。点绿既然喜欢,过了年送到醴泉殿匠室学画吧,学好了再给她使就是了,别糟践了。”

浅绿与碎绿都跟着笑。

“阿浅看上的都捡走,不拘做成坠子还是簪子戴,我瞧着舒心。”明媚见浅绿那副样子,就知道她又瞅见粉色走不动道儿,“这些也归你俩管了,自己分去。”

深绿转出来,恨铁不成钢,“娘子就惯着她们吧。”

明媚大笑,浅绿与点绿迅速搬着匣子跑了。

“年货都清点了,嬷嬷细致,连算筹都送了一副新的进来,文房四宝若干。”深绿絮叨着,“绫罗绸缎各两匹,不知是怎的,居然都是粉紫色,浅绿可得乐了。再有缂丝、织金、绢、纱各两匹,不是碎花就是纯色。蜀锦两匹,一匹连珠团花对鹿暗橙锦,一匹曲水连浪落英浣花老绿锦。”

明媚听着,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打听了她自尚衣局领的料子,特意寻来的。

“速速分了,都分了。”管他合不合规,明媚做主,都给大家分了。

浅绿打趣,要给娘子做同款,日后跟哪个绿出门,就穿哪个色儿的。

明媚再度哈哈大笑,听着四个绿念叨年后做衣服的事儿,思绪渐渐飘远。

越是年节,宫规越严格,谁也不能扰了主子们的兴致。

平日里能通融的,都要重罚。

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睁着三只眼。

过年,也是过关,各处均如此。

后殿还好,明媚基本等于是禁足状态,她的宫女也一样,平素都不可到处走,所以也没哪个宫哪个局的借人来。

宫灯摇曳,朱墙绿瓦,花烛高照,琼浆玉液。

蓬莱殿、醴泉殿主子都去前面陪着陛下,看太常寺表演去了,尚膳监也被借走了大批宫女与厨娘,支应麟德殿守岁宴。

通宵达旦,气势磅礴,精彩绝伦,扣人心弦。

两三千人服侍着四五十人,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两股战战。

锦绣明珠,环佩叮当,丝竹袅袅,长袖善舞。

四五十人搜肠刮肚,应制作诗,歌功颂德,奉于一人。

群臣朝拜,山呼万岁,敬祝圣安,盛世荣华。

今年是明媚过的一个松心惬意之年,什么活儿都没有,不用提心吊胆,也没有鞭子加身,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碳烤羊肉,舒心惬意喝着大麦茶。

坐在榻上,明媚抽出一把铜簪子,隔着一整个堂屋,抬手射中了对面靶子上的圆心,簪子没站住落在地上。复又取出一把,用袖子遮掩,换了一个姿势发力,射中圆心,入木三分。

显德五年,夏日入宫,膳食局当差,除夕夜,八岁的童儿躲在殿角,姑姑低声嘱咐,若有差池,小命不保。

显德六年,蓬莱殿守着灶台,彻夜不眠,半步不能离开,防着炭火熄了,等米姑姑从前头回来,给主子备早膳。

显德七年,除夕夜叫打死了一个宫女,说是在前头冲撞了翠微宫的贵人。那年皇后病重,翠微宫大嬷嬷们当家,仗着蓬莱殿主子不在,拖着宫女进来,就在正殿院里见了血,要了人命。明媚缩着头看了一宿烟花,也没抹去脑海里大滩的红。

显德八年,随郡主往前头参宴,低着头站了一晚上没敢挪动,回来腿肿了,还是郡主给上了药油,亲手揉搓了一遍经络,疼的明媚咬破了手帕。郡主嘲笑她,连偷懒都不会。

显德九年,作为六品司记,留守蓬莱殿,拦着翠微宫的大嬷嬷上门,任凭对方如何恫吓,咬死宫规,让碎绿看着,紧闭大门,就是不放人进。大嬷嬷气急败坏,上了鞭子,带着三个宫女围堵明媚与点绿,明媚把点绿推进门里,自己往树上爬,硬生生撑到深绿浅绿带着宋嬷嬷赶回来,抓住了大嬷嬷鞭笞有品女官的把柄。

为了工作,明媚是拼过命的。

想起除夕日刷新的翠微宫大嬷嬷,真是玄幻又魔幻。

偌大一个宫廷,规矩森严的假象,是一个嬷嬷就能戳破的。

依托权势就有一切,没权没钱没地位,就得任人拿捏鞭笞。

真是负能量,从回忆里抽出身,明媚自嘲。

烟花绚丽,五彩斑斓,璀璨耀眼,繁华似梦。

将四绿放出去看烟花,小小一方院子,禁锢不住人的视线。

星回于天,岁且更始。

透过窗户往外看,四四方方天地,隔绝了一切危险算计,真令人陶醉,仿佛待的久了,心都澄澈了。

可她是底层爬起来的,她是挨过打的,是受过酷寒的,是被骗过的,是被牺牲过的。

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依靠,谁都靠不住,不可以将命运寄托在他人手中。

明媚不停给自己做黑化心理建设,她当了太多年的乖乖女,自由散漫没有目标,今生摸爬滚打来的见识太浅,可前世教会她的那套低**生存观已经行不通了。

明媚啊,你要记住,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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