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一年
宫中连着放了十五日烟火,夜夜丝竹笙歌。
听说今年过年京中取消了宵禁,不知三大街有多热闹。
年幼时,她也被阿爹带去逛夜市,尝过胡辣汤,看过胡旋舞,体会了一把古代庙会。
明媚偷偷坐到院子里,围着大氅,抱着手炉,看了七日绚丽灿烂。
今年陛下在宫中,皇后娘娘身体见好。仗着秦王殿下立下大功,正得宠,蓬莱殿稳当,四绿爬上后殿屋顶,往极远处张望,全然忘了规矩。
明媚并不管束她们,左右此时殿中姑姑没心思往后殿来。
深绿每每后悔放肆,到了夜里还是抗不过点绿缠磨。
因前面大宴连着小宴,尚膳监人手不足,每日都是提前预备的各色蒸碗糊弄着,算是古代预制菜。
她们在殿内煮羊肉汤,胡椒、花椒、孜然放进去,滋味浓厚。吃完出来,冷风一吹味道就散了,也不打眼。
白日无事,都穿上新衣,从上到下收拾整齐。这几日可以不按着规矩穿衣,正是考验美商的时候。
深绿最爱一身碧滋裙配赭石色袄子,首饰一应是新制的,难得面上一直带着笑。
浅绿搭配了茜粉与湖水蓝的撞色裙,十分新颖别致。
点绿取了十样锦做裙子,搭配烟墨色褂子,被说老气,她却不管,只爱十样锦上繁复的花图。
碎绿不爱打扮,浅绿给她打点了一身粉绿撞色,趁着肤色越发黑了,她混不在乎。
明媚就带着四个人畅聊,她主要说将来纺织场的排布、架构、管理等等。
内宅妇人没有嫁妆撑腰,不掌控经济大权,就等于伸手向男人讨吃要喝,想抬起头看人,太难。
她即便是个侧妃,又有长公主府在身后,却难说一生不犯错,不惹人厌烦。
若有一日秦王发怒断了她的月俸,再断了分红,长公主府介时不见得会挺她,照样得去吃土。
她若是没带金手指来,十几年磋磨,也就认命了,开心一时算一时。
偏生还有个金手指,似乎不挣扎一下对不起造物主。
对王朝权谋无一分建设意见,对王府发展无一分贡献,对殿下无一分情绪价值。
这种情况下,侧妃她还想要过好日子,除了指望殿下仁义、郡主撑腰,也就剩下赚钱了。
权可以带来金,钱更能助推势。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有自己的宅子,手里有现银,身后有产业,手底下养上千号人,是个生钱的大项目,挂上两府的产业链,一损俱损,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才能让她稍稍心安。
感情能让利益更稳固,利益也可以保证感情始终如一。
咱们不赌秦王与郡主情比金坚,只赌一把丝绸的价格直升不降。
待将来出宫,第一件事她要请赵嬷嬷为她引荐苏长史,以后过日子是靠左合适,还是靠右合适,需长史指引一条明路。
这些日子与赵嬷嬷畅谈,没少听说长史的诸多事,这位对郡主、对秦王的影响力,极大。
既然有人手里有正确答案,能拿来抄写一番,最是妙。
过一日,便说说六房的事,偌大一个王府,人多事杂。很多事情握不住下面,就稳不住上头。
若是真要管家,也不能没个准备。
虽不知人事安排,组织架构是不会变的。提前着手,研究章程,绝对有益处。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所有的情况都要提前考量好。
明媚满心都是工作,根本没有继续享受假期的意思。
四个丫头聊着聊着,就跑题了,互相交流衣服样式与花色,或者说一说晚上的烟花。
每当此时,明媚就会歇一歇,换换脑子,想想前几年夜间或午休时入梦各科老师们的教诲,挑拣着写上几笔,渐渐也存了一箱子草稿。
做女官时,她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执笔的。
此时却无妨了,前程定下,规矩也松了不少。
出宫后,这些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能用上,不好介时再写。
这箱子深绿自己管着,若有废纸,便是她看着放入炭盆烧毁,绝无只言片语散落于外。
其余三绿,也不瞒着她们,还得她们来整理手稿。
浅绿从不好奇娘子哪里学来这些,点绿总要凑上来看看,若有她感兴趣的,便非得缠着娘子细说不可。
碎绿只要数学题够用就行,间或还得去后头见公主,领些新奇的零食回来,大家一起沾沾福气。
吃上喝上以后,就更难拐回工作状态了。
明媚也不催她们,都还是孩子呢。
这样年节里,是她在扫兴。
正月十六
长公主府
今年郡主未归,长史、赵嬷嬷等人连着入宫领宴,一直到正月十六各府衙上值,才算罢休。
皇帝过惯了苦日子、穷日子,建国之初,少府与户部空空荡荡,没那个铺张的底气不说,前头还有些年头是在军营过的除夕。
显德十一年略微奢侈一些,御史台也没那么没眼色,非得在兴头上与陛下作对。
因是长公主府的家臣,苏长史这位三品官并不需上朝,早早请了赵嬷嬷与家令许业来,商议明娘子交代的纺织场事宜。
“地块好说,徽之先生手中存着不少。”许业笑道,正是河东跌倒,顾叹吃饱。
赵嬷嬷急急插言,“明娘子的意思,是要一整个坊,最好在东城,东市附近。”顾叹票号手里是有不少地段好的铺子,但面积不够。
“这事儿,就得劳烦仲芳兄了。”许业一听,触及知识盲区了。崔惟一天不干正事,到处游荡,朋友多,与他打听去吧。
苏记唤了舍人崔惟来。
这功夫儿,许业又问道:“明娘子要那么大地方作甚,一个坊大的千亩,小的也有百亩,咱们两府合起来才占一坊。”
赵嬷嬷回忆当时明娘子的说法,“开纺织场,要规划出三期建设计划,初期二百人,最多用五亩地,后期却要逐步扩大规模。形成,形成,规模效应,对,规模效应。”
“百花庄那个流水线法。”许业恍然大悟,但是百花庄已经有纺织场了,“明娘子所创大织布机、水力织布机,已令百花庄获利颇丰。莫非,她是有另起炉灶之心。”
“殿下并未分与明娘子百花庄的份额。”苏记摇头,“百花庄的收益与明娘子不相干。”
百花庄是贤妃娘娘安置年老宫人的义行作坊,本也不为赚钱。
当年皇后病重,陛下放出了不少宫人,以为善政,为皇后祈福。
结果当年出宫的老宫人,多数无家可归,只身出宫只有死路一条。
贤妃娘娘掌着尚食局,见手下宫人出宫后惶惶无依,因出身之故,感同身受。那无处可去的,便都安置了,均住在陛下赐予六殿下的庄子上,为了给他们找一条活路,这才有了百花庄内的香坊。
后来,为了防止善政变成恶政,太子主动找六殿下安置更多年老宫人,才有了纺织场。
宫人年老体衰,干不了重体力活。为了解决问题,殿下使少府制作了水力磨坊与水力织布机。此事做完,嘉奖不少,又得陛下赏赐新田庄、铺子。
这水力器械,自然都是明媚金手指所得。过了一遍六殿下的手,发明人就是六殿下了。明媚深藏功与名,稳稳当当晋升品级。
只可惜少府得了这法子,如获至宝,珍而重之,再没拿出来过。
百花庄也被严密保护起来,等闲人无法观看水力之能。
打着皇家同款招牌,做世家官宦生意,各方都知道这个意思。
若非是济民性质的,少府与刑部怎能看着其他商户打类似御用招牌无动于衷,犯忌讳,还犯法,当诛。
四殿下犯浑,也想掺一脚,直接被陛下扇了巴掌。
长公主府的绸缎庄赔着吆喝,给百花庄赚钱,也是这个道理。
品精、量小、利厚,工序多,讲究多,包装多,实在都在里子,面上必须是不赚钱的。
许业一怔,“贤妃娘娘如此短视?”不给分钱,哪里有积极性,军中还有战利品分分,若是军师不分账,那以后谁给出谋划策。
“贤妃娘娘给明娘子升了数等,指婚前,明娘子已是六品,若非这桩婚事,今年该升五品女官了。”赵嬷嬷瞪了许业一眼,“少谈宫中娘娘。”
许业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对着赵嬷嬷露出讨好的笑容,仿若一只呲牙的小奶狐。
赵嬷嬷是长公主的乳娘,这帮小子年幼时,都被她抚育过,对小辈是降维打击。
淳皇后早年出身低微,嫁贩运私盐的淳皇帝,二人家贫,生长女无母乳,是邻居赵娘子抱着长公主喂奶,才养大了这个孩子。
赵嬷嬷嫌弃的转过身子,许业嘿嘿笑。
“明娘子为人厚道,令老身修书一封与郡主,要给干股三成,算咱们帮着操持的辛苦钱儿。”赵嬷嬷感叹,“这是个实在的。”
苏记不置可否,凡是明娘子所为,皆不可轻视,其中不简单。
正如去年那一场堪称前无古人的炭火之争,若非明娘子提供的石炭位置,河东死不了那么惨。
商户折损还算小,关键是朝中派系排位洗牌,各部堂争权,河东大败。
陛下十分满意。
这一功记在两府头上,秦州日子便好过多了。
明娘子她全程隐身在后,并无半分庙堂诉求。
她想要什么呢?苏记不习惯看不清一个人。
皇帝,长公主,郡主,贤妃,秦王,如此尊贵的天家,亦有私心所求,难道明娘子没有?
她甚至,不为父兄求官。
钱交到她手上,原本是做嫁妆银子的。她倒是反手就给赵嬷嬷全带出来了,当真是自信绝对不会折本,还是视钱财如粪土。
此时此刻,要建新纺织场,是为何意。
“仲芳兄。”许业起身,与崔惟见礼。
“长史、嬷嬷、敬之贤弟。”崔惟仪态出众,其容貌皎皎如明月,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自有旁人仿不到精髓的风流。
苏记将明娘子诉求一说,崔惟立即便给出了几处有意出售的坊名,有官卖,有私卖,多与前月炭事有关。
“太平坊,最为合宜,占地两百亩,临近东市与水渠,原是一片水泽,河东商人买下后,填平水泽,建门墙,起地基。因地处东华门外,属于外郭,地价低廉,只是尚未达治平之态。好在,旁边的大成坊是府中产业,坊内多是冶炼之所,护卫众多。主簿曾言,令票号将周边坊市盘下,将来行事方便。”
与府中产业连成一片,一来安全,二来也好就近盯着。许业点头,认为太平坊确实可行。
明娘子的产业,再小心不为过。
“老身要去看看。”赵嬷嬷站起来,拉着崔惟往外走,“辛苦仲芳今日陪老婆子了。”
“荣幸之至。”崔惟向来敬重年老女性,即便是被拉走的,依旧礼仪周全,神情自若,行动潇洒。
“一起去。”苏记起身,大步追了上去。
有必要这么谨慎嘛,一个纺织场罢了。许业内心喋喋不休,灰溜溜跟上。即便是明娘子的纺织场,它也就是个干纺织的,还能变成别的不成。
荀真驾车稳当,赵嬷嬷坐在上位打盹,崔惟陪于下首,对面坐着许业。
崔惟、许业皆边郡世家子,自幼时便随父入军中,多得赵嬷嬷照顾。
二人对视一眼,铠甲皆换了宽袍,下意识偏过头,不看对方。
猛虎入牢笼,自伤其类。
车外,苏记与顾叹骑马并行。
“太平坊不太平,关键在于外郭城墙低矮,当年陛下入京,大军轻易便可翻越。若于此处安置纺织场,太平年间无事。若司隶有灾,则极有可能为灾民所扰。”顾叹捋着胡须,单手持缰,叹息,“纺织多女子,女子柔弱,即便有周遭工坊护持,恐难保全。”
京城外郭,自前朝起,便常有流民闯入。
本朝立国未久,司隶三次遭灾,皆有灾民向京中求活。外郭这一片多是工坊而非民居,也有此因由。
工坊多为大户所有,护卫森严,等闲也没有流民会闯进去。
毕竟人家是来求活的,不是来攻城的。
但纺织不同,京中纺织少有特大规模,多留在内城东市内。毕竟女子为主,难以保全自身,更何况保护工坊。
“若明娘子执意在京中择地,内城绝无整坊出售。外郭各处皆有此隐忧,差别不大。”苏记不解之处也在此。
以明娘子之能,内城外郭情状也当在她的谋算中,她既然定下要整座坊,便是指向明显,必有用意。
她是故意引导我等,为她在外郭置办?
原因呢?
苏记绕着河东、司隶想了一圈,不知道她又盯上了哪家。
纺织还能再复制一次石炭之能,还是另有他想。
上一次的石炭之事,不仅为秦州带去了巨额收益,也铲除了朝中司农寺一大掣肘之敌,以免粮草总受制。
围着太平坊绕了三圈,赵嬷嬷频频探出头,她觉得此处清幽,道路畅通,水运发达,四面皆有工坊,却不相侵扰,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问问娘子不就好了。”赵嬷嬷见几个大男人拿不定主意,痛快说道,“明日我便入宫,将此处之事告知娘子,若娘子执意选此处,我等便随她行事,介时自然知道结果。”
一行人渐渐走远,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那马十分神俊,不下于秦州良马。
车内人撩起帘子向外看,容颜端正,不苟言笑,虽是男子打扮,还能看出柔软女相。她对旁边的人说道:“薛姐姐,这边是东外郭,都是些工坊。咱们在此处开医馆,这些都是穷苦人,恐怕不会来光顾。”
被称作薛姐姐的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身姿高挑挺拔,穿一身玄红色胡服,有一种雌雄莫辩的英气,如同一棵俊秀的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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