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消失的时候什么消息都没留下,是陈榕来找他,说,刘子默死了。朱枞说,我上个月还在学校见到她了。陈榕说,她爸告诉我的,刘子默掉湖里淹死了。他眼珠子转了一下,说,哦。然后他把门关上,桌上摆着他爸的黑白遗照,还等着装裱。
后来他搬家,连个电话都没留下,在陈榕眼里他大概也已经死了。不过有一天深夜,他接到个奇怪的电话,是外地号码,前五秒钟不说话,他问了几声无应答,准备挂断,下一秒那边出声了,啪嗒一下,像塑料弹簧崩开的声音,他吓一跳,却是那边先挂断了。那天是他父亲的忌日,他在客厅点了蜡烛,手里捏着一只装满糯米的瓷碗。他在网上看到一页帖子,说去世的鬼魂会在忌日回到家里看望亲人,地上洒糯米则能看到他们的脚印。
朱枞等他母亲睡着后,按照那人教的方法开始布置,糯米从进门口一直洒到他的脚下。他母亲那年开始讲究这些,在走廊旁边挂了一幅很大的神像,下面有一座神龛,早晨或者晚上烧三柱香,粗香能燃很久,那股细细长长的白烟从神像的眼前飘飘然升起,又蜿蜒曲折到他的鼻间。那晚朱枞等了好久,糯米上也没出现脚印,他转头看着神像,那微笑令他感到些许悚然。
接到电话后,他以为布置起作用了,那声音在他听来多么古怪突兀,他宁愿去相信。第二年他依然这么做,没有电话,没有影子。第三年他学会抽烟,在重复了无数次点烟的动作以后,朱枞突然意识到塑料弹簧崩开的声音实际上是在按动打火机。他在收藏夹里找到那页帖子,愤怒地留下评论,说那个人是骗子,根本没有用。下午有回复的消息,那人说这只是个故事,都是假的。
朱枞在房间待了一整天,晚上没有睡着,他不知道要去相信什么,朱枞觉得他父亲还有什么事情没能完成,还有话要讲,可他父亲的嘴巴早已腐烂,白色的线缝上了五脏六腑,缝上的全部的记忆,缝上了喉咙,躺在血水的时候,破碎的喉咙只尝到了那晚雪的味道。
他想相信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从没造访过他的梦。
直到朱枞回到长南,直到这一年的大雪。
关于他们的一切,像一座颓圮的楼房,外墙年月日地褪去,露出灰水泥,红砖瓦,最后只剩钢筋空壳。
他决定来找陈榕。路太狭窄,他骑着电动车按地址七拐八绕,最后找到了一片旧的农民公寓。下午三四点,早过饭点,几个老人搬个矮竹凳聚在单元口。朱枞是生面孔,他从人堆中间穿过,那几道目光跟着他脚后跟攀上了楼梯,隐默在拐弯口。楼道里弥漫着硝磺的气息,有小孩拿着几盒烟花把他顶开冲下楼。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他的出现预告着过去现在决裂戏码的彻底失败。
她大概也在等——在他弯下指节,快碰到金属铁皮之前,门开了。
她像舞台上落下的一块幕布,哗——,铺落在他面前,可惜舞台陈旧破败,幕布上只印着阴森的骷髅。陈榕看上去比骷髅好一些,她被白骨支起来,套上人的皮,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说,这边路不好找,我应该下去等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和他之前联系时一样。他说,没关系。倒是你的状态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朱枞顺路买了一些水果,装在红色的环保袋里沉甸甸的,使他右掌心勒出两道深痕。她问,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样的。他说,和梦里一样。陈榕问,什么梦?此时朱枞突然意识到,他看向陈榕的目光里有一种质疑和逼迫,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他从时间里迷失,他带着一切的困惑和无力,拷问幸存的自己和陈榕。他摇摇头,说,没什么,最近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她笑了声说,是吗。
陈榕请他进屋,客厅收拾得很简洁,冰箱,单人沙发,餐桌有一只玻璃花瓶,插着两只粉玫瑰。朱枞捏了捏叶子,花是假的,覆了层灰。她挂上那副笑,仿佛展览的画,不过颜色褪淡了,笑就显得虚假。她说,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她的手摆在膝盖上,指甲修剪的整齐,可是这儿太冷了。朱枞说,一段录像,你先看看吧。
他觉得自己像个阴谋家一样,点亮屏幕,划到那段视频,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对方的反应。他点拨说,在四分五十八秒。这个过程好安静,和脑中预演的情景不同,情绪冻在冰层中,随着巨大的冰山飘啊飘,最后被吸进深渊,剩下尖尖的一角。她看得专注,也仅仅是专注,播放完毕之后,她拨回去又放了一遍,接着把手机还给他,说,看完了,然后呢?朱枞说,你发现了,你不可能认不出来。陈榕得表情有些冷淡,你找了很久?他说,上次联系到你之后,无聊看从前的新闻采访,也是意外发现。她说,刘子默已经死了,你这样做没有意义。
同样的话他从赵航那里听到过,你父亲已经死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振作起来,人得往前看。
朱枞下意识地摩梭指腹,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就是她。她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清楚。陈榕不再看他了,指着窗外,说,你看见外面那只麻雀了吗?它从高中起就跟着我了。你说一只鸟能活这么久吗。他顺着望过去,说,那儿什么都没有。她无所谓地耸下肩,整个地被硬木沙发的阴影笼罩住,平和地说,那你当她已经死了好不好,就像那只你们永远看不见的鸟。
朱枞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他说,我爸去世之后,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长南了,可是我的记忆全都锁在这里,那天晚上,还有那天晚上之前的无数个晚上。我总是在想如果那时候我不撒谎,也不出去找你们,我爸就不会出事了。只是一个晚上,我妈说我爸没了,第二天你来敲门,说刘子默没了。我只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隔了很久,陈榕说,上次听你说起你女儿,是叫阳阳吗。朱枞不懂她的意思。她说,多陪陪你女儿吧,别再找刘子默的消息了,也不要再来找我,对不起。
这是朱枞和她的最后一次对话,半个月后再来,房间已经空了,贴着转租信息。楼下还是那群老人,对他有印象,问他是不是来找住在六楼的女人,说她是几天前搬走的,离开的匆忙,他来晚了一些。朱枞再问其他信息,问她的家人,都一概不知,只清楚是去年搬来的独身女人,平时也少见她下楼,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很晚很晚,把她养成了一只苍白的鬼。朱枞离开的时候,仰头望向六楼封了窗的小阳台,此排面阴,早晨九点,没有一线光降临她的住处。
那天晚上他母亲叫了赵航到家里吃饭,这人管他爸叫师父,朱枞小升初那年,他爸出任务受伤,从刑警队退下来,几个月以后干脆和和这份职业告别,赵航到家里陪他爸喝酒,三斤瓶酒下肚,泪眼汪汪说,师父,我这辈子就认您这一个师父。他爸冲他招招说,小朱,快给你小赵叔拿纸。朱枞蹭过去,赵航又把他搂怀里接着哭。那会儿他还没蹿高,细木棍似的杵着,一边嫌弃还得一边给他擦脸,说,小赵同志,酒量差就别喝,丢脸。
他爸去世没多久,赵航因为些私事被调到下面的支队,听说是和人相处不好。几年下来越调越远,人就丧失了斗志,跟着混起来。赵航结婚时朱枞一家在外地,实在赶不过去,他母亲包了个大红包。赵航退了没收,电话打过来,那边实在高兴,喝了点酒,说着说着哭起来。隔了半年不到,又接到他的电话,声音完全变了,说他老婆没了,入室抢劫。抓到人一审,是个判过无期的,问赵航记得他不。赵航看他的眼睛瞬间记起来个人,是落在他手里的一个流窜犯,买粉又卖粉,一行四个人,其中一个左眼有道很长的疤。那次抓捕去了好多人,他就记得赵航。这次也不是入室抢劫,他盯了小半年,终于有机会动手。从抽屉里拿的几千块钱用了两张,买烟后在网吧包夜,警察冲进来的时候,电脑里放着新闻联播,说在里面习惯了,到点就想看看这些,又问来抓他的,这次是不是死刑了。
朱枞回长南是赵航来接的,他干了好几年的建筑,房子和车都换了,人倒没变多少。朱枞上车,夸他头发保养不错,赵航说,染的。把发根撩起给他看,全白了。适逢刚变的红灯,赵航换了电台放歌,戳着自己脑门说,当那么些年的警察,我还是废物一个,该死的没死,想活的没活。
朱枞没说话,听着车载音响放歌,歌词一句句滚过耳朵。
世有无望的福歌,亦有无望的祸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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