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陈榕

陈榕在父母家的第一个夜晚是睁着眼睛度过的。

一根梁柱横在头顶,黑魆魆的影子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房间好小,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副厨房淘汰的旧桌椅,再摆不下别的。飘窗却开的很大,她翻身向外倾一点,屋外的风兜着白色窗帘盖住她。陈榕深吸气,那一块涤纶布上立刻浮现出她脸部的轮廓——眼窝、鼻梁、头骨,阴阴沉沉。一辆汽车停在楼下,尾灯散出红色的光,那光攀升到六楼,把她的窗户劈开,两片帘子扯碎,铺天盖地拥住她,最后溢满整个房间。于是陈榕的眼睛里再看不到那晚东南角的星星,却嗅到红光中干燥土地的气息。

她很害怕。夜是这么的安静,她在红色的安静中呼吸,胸腔里那颗血淋淋的心重重地跳动,每一跳都震耳欲聋。她仿佛听到潜伏的脚步声间或夹杂其中,追赶火车的黑影或许已经发现她的踪迹,把鹰和雀的羽毛编成小舟,沿着河流飘荡,从红光中一跃而下,抓着戟站在她面前。只是陈榕什么都看不见,她的胸腔充斥着陌生的空气,颈后睡衣的标签扎着皮肤,这里没有一粒灰尘属于她。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可这么薄薄一层,连身体都无法完全遮蔽,又怎么掩盖她的声音。她环着自己的肩,缩得更紧、更小、更安全。她无声地尖叫,叫了一整晚。直到第三个晚上,她重新学会了睡眠,学会在半夜中警惕地醒来,与躲在角落中追捕她的影子对峙,她总会赢,毕竟他从不敢现身。

隔天的早晨,她在恍惚中预先惊醒,走廊中气急败坏的咒骂穿过不隔音的墙壁,两双拖鞋踏在劣质瓷砖上,闷闷的,恨不能踏穿水泥。陈榕在防盗门咣当合上的瞬间出现在客厅边缘,看见她的母亲正在阳台晾晒衣服,那张淡黄色的脸还残存未消退的愤怒,眼里拴着两条鞭,甩到她所站的地方,鞭上就生出了刺,像荆棘一样,把她捆到半空中央,下达命令说,把你的东西收拾好,不需要的都扔掉,我哪里有时间给你慢慢捡。

陈榕听了,就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刺,惨淡地飘到那里。她的眼睛、手臂、心脏、血管、骨头都一起装在白色的行李袋中。她的母亲说,你奶奶种的菜都蔫了,带过来干吗,捡出来扔了。陈榕就把那些骨头拢好,手心还沾上了潮湿泥土的水汽。她的母亲说,你那些衣服又土又旧,你留下两套换洗的,其他的不要。陈榕就拆卸出两条手臂,骨缝黏连着腥腥的血肉,滴在地上,开出一朵花。她的母亲已经来到身边,伸出那只涂过鲜艳指甲油的脚,在那堆残骸上点了一点,说,挺重的,你作业带了吗?小心别一起扔了。写完作业刚好辅导一下你弟弟,他数学差。陈榕终于从梦中醒来,说,知道了。

她现在无比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装在身体里的这个灵魂是个全新的、陌生的陈榕,而从前那个陈旧的、呆愣的陈榕被抛弃在火车铁轨,又装进麻雀的躯体中。它蹦跳到楼梯扶手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绿豆眼睛突然弹簧一样掉落在地,东升的朝阳分出一线光给它,它的一对眼睛就在地上滚了一圈,影子斜斜长长,朝东,朝西,朝南,拉过三层台阶。它叽叽喳喳,说,爸爸来了,妈妈来了。陈榕又转过身,匆忙抓起地上的绿豆眼睛,装回它空荡的黑洞。

这一天,她便获得了一辆自行车,一项完全属于她的宝贵资产。

所有的小巷都宽阔起来,长南县的地图漆在橡胶车胎印出的车辙下。她成为荒野侦探,幽灵一样长长久久地游荡,从小县城的这一段到另外一端,又跟在216路公交车后,它停她停,它行她行。而在炎热暑假的中端,侦探将她的私密领土扩张到光明湖。沿湖廊道设了木桌,陈榕和她共同分享午后三点的荫凉。

她从对面凑近一点,问,你在看什么书?陈榕立起腰封展示给她。树上果实熟透了,从木廊顶的宽缝中掉下,刚好落在桌中央。她又问,讲什么的?陈榕说,三个人,还有关于他们的一切。接着她们的对话和掉落的果实都静止了。第二个下午,她们坐在相同的位置,木桌上的果实更多了。陈榕问,你怎么还穿件外套,不热吗?她说,有疤,一个疯子打的。陈榕将手里的书翻开新的一页,说,你应该打回去,疯子也怕死。桌角有些松动,青黑色的果实一遛地朝陈榕那边滚去。她说,我只想离他远远的,非常非常远。

侦探拥有了一个朋友,每日下午骑着那辆拼装的自行车前去赴约。

侦探的朋友叫刘子默,永远套着一件印有卡通猫的黄色外套。侦探往这边一挥手,灰雀就跳到她的左肩,往那边一挥手,灰雀就借她的头顶,跳到右肩。一周中有三天她会消失,和无风经过的光明湖一样,平静得像块绸缎。湖面没有栽种任何植物,远处未开发的树林森森地守在孤岛边。

侦探陈说,我要去那座岛上看看,一起吗?彼时那座湖中岛寂寂寥寥,游人稀少,一艘颠簸的小艇是两岸的唯一连接。她回答说,坐船五块钱一个人,你带钱了吗?或者等一等,等到秋冬水位降下来,我带你从小路走上岛。侦探问,小路?她说,湖都干了,那边——,她用手指了指,说,会出现一条路,水很浅,只到我们的脚踝。侦探就把视线投向她指示的地方。湖水好亮,近岸处的呈现出翡翠一样的绿色,小艇驶过之后,尾巴打出一圈圈的涟漪。翡翠的涟漪触到翡翠的岸,痴痴的侦探和朋友痴痴地种下一粒种,等到秋冬,种子发芽,长出一座破破的桥。等到那个时候,她们就离开这些闹闹的人,去很静很静的岛。

这个约定因为等待时间过于漫长而显得危险,所以侦探说,明天我带钱,我们俩都去。然后陈榕就扶着自行车离开了。

下了一礼拜的雨,等到放晴,气温又陡然回升。光明湖的水涨得更高,陈榕在自行车棚看见刘子默在桌边站着。陈榕朝她喊,嗨。她也喊,你好久没来了。从车棚步行到湖边凉亭大约670步,种了鹅掌楸,五角枫以及很多陈榕叫不出名字的树,昨晚是这个暑假的最后一场阵雨,打落了树的果实和叶子,陈榕踩在上面,朝凉亭走去,说,下雨啦,下了好几天的雨,你每天都来吗?她说,我没地方可去。桌椅上的水被她擦干净了,她把书包放到一边,拉开拉链,说,给你看样东西。她从书包里拿书一册很厚的书,里面还藏着张纸,铺开,是张彩印地图。

她用铅笔在地图右下方圈了一圈,说,长南县就是这个小圈,我们是这个小圈里面更小的点。陈榕食指按在另个角落,缓缓移动,说,那我从这个圈——来到了这个圈。刘子默又从两人手指汇合的地方出发,铅笔从行政区划的边缘和中心穿过,停在遥远的另一端。她说,我以后要去这里。陈榕问,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她说,我妈妈在这里。刘子默说完耸了下肩,嘴角往下撇,十分平淡地说,我妈在我六岁的时候跑了,他以为我不懂,一直骗我说她不在了。但我去年收到了我妈妈的信,她说她很想我。

陈榕低头去看铅笔连起的两端,整个的山川河流都在这里,变成黑色的细线,变成横平竖直的字,但戴上眼睛凑近了瞧,也看不见人的踪影。乡下老家和长南之间的距离是六厘米,她和她的母亲却相隔二十厘米,跨了好多座山,好多条河,火车会从天黑开到天黑。陈榕问,要多久呢?她说,不知道,无所谓多久。

这天陈榕带了十三块钱,买了两张票,和刘子默登上了那座岛,剩余的零钱换了两根牛奶冰棍。岛上有树,有人。她们逛了一圈,带着鞋底的泥坐上小艇离开了。

临分别时她叫住陈榕,说,开学之后你还会来吗?陈榕说,不知道,可能吧。她点点头,有些不放心地追问,我在铁一中,你是哪个学校的。陈榕说,不知道,我爸妈还没办好走读。她再次点点头,说,这样啊,行吧。刘子默的问题问完了,就要往车站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叮嘱,陈榕,开学之后记得来啊。一定要来,我会等你。陈榕已经走到车棚,听后便向那个不远不近的人影挥手,说,会的,再见。

陈榕回家时碰到对门的邻居,姓朱,和她同龄的男生,抱着篮球往楼下冲,撞到她的肩膀,一个急刹停下,道歉说,对不起,没注意。陈榕今天累了,没有答话,只是往楼上走,在拐角的窗户边停下,姓朱的男生早跑开了,而天黑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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