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he mid-air(虚空)
——维吉尼亚·琼恩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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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只剩我了。
先后击杀了弗里曼夫人和牧师的枪沉甸甸揣在怀里,寒意沿着指尖上升。我以前从未开过枪,将对着虚空轻轻比划一二。
这就可以了吗?
这么简单吗?
蒂金斯小姐射杀杨牧师时没回避雷雨声,枪声肯定再一次惊动了尼恩斐,或更确切些,特里斯和勋爵。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都随时有可能出现,但我必须谨慎。
枪里只剩两枚子弹了。
我将枪揣在怀里。
还是找找别的趁手的东西吧。火钳子行吗?找找火钳子。
可它不在炉边,也不知道贝蒂·怀特将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也没关系,我从桌边拿起一把银叉,别在衣衫的饰带里。至此一切都很宁静,枪声暂时没有引来别人。
我站起来,朝楼上走去。
我经过画廊,那里白衣格温德琳们已经不再喧闹。我经过夫人的卧室,她已经冷却僵硬。客房空无一人,我凝望向里面的空无,又慢慢往上走,露台的门敞开着,这时候雨居然只剩下淅淅沥沥,近乎停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勋爵站在走廊终处,穿戴着帽子和大衣,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先生。”我低声说,手刚伸到怀里一动,又感到距离太远,不好行动。从他皱着眉的表情我看出他还不知道,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谁而来。
“特里斯……”我用半哭的嗓音道,“特里斯和……”
“牧师死了。”勋爵冷硬地打断了我,“怀特也死了。肯定是那个住在客房、再没有出现过女人做的。我早就说她可疑,现在她奔着谋财害命的目的来,还偷走了枪,肯定还在尼恩斐。”
我惊恐地望着他:“那我们该怎么办哪?”
踉踉跄跄。就这样。我奔去抱住了勋爵的胳膊。自从前日抵达了尼恩斐,我还未曾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看他,看看他从年轻强壮到衰老下去的身体,他的皱纹,他那张无论和海伦还是蒂金斯小姐都缺乏相似的面容。就是这个人,我心想。
我真的想杀他吗?我不该和他一同逃跑,继续活下去吗?
倘若刚决定嫁给特里斯时的计划还给我留了一道生路和希望,到了这一步,只要开枪就什么也不可能有了。从罗伯特家我还能逃到伦敦,可现在多少人知道了海伦·威尔逊要嫁到尼恩斐,蒂金斯小姐不可能再救我第二次。
这也是她离去前两次停顿的意思:现在不走吗?永远不走吗?
我真要这么断送了海伦用命留给我的未来吗?
可我又想起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的“未来”究竟过成了什么样。我睡不着,吃不下东西,我瘦得真厉害。我总得喝酒,我的力气软绵绵地在卧榻上流失了,我总是哭。我忘不了许多事情,它们伸长了手臂拽着我的四肢裙摆,只有摆脱了它们我才有安宁和幸福可言,那未来才值得为此而活。是了,奥古斯塔·弗里曼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我像跑向伊兹拉那时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会做什么、要做什么,那就是要杀他。我必须为我和海伦完成这一场复仇,这比一切都更重要。
所以今天我可以死去,他一定不可以活。
想来勋爵做梦也不会预见他正念叨着的枪就在我怀里!现在距离近了,只要我动一动,一下子就能让他毙命。
但他到死都该觉得是歹人要来谋财害命!
这是个难以容忍的无辜念头,我的手松开了,我的脚定住。我顺从地贴在他身边,轻声道:“贝蒂·怀特说这里闹鬼。”
“她是个神经兮兮的疯女人。”
“我不信夫人会无故自杀。”
“她也是个疯女人。这一家里所有的女人都疯了。”
“我也会吗,先生?”我急急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离开这儿。”
“不管特里斯?不能就这么把他留在这儿吧。”我真情实意地道,“还有他的前未婚妻。把他们两个孤零零留在这儿,没有枪。”
可惜我话没有说完,肩膀突然一轻,是勋爵一下子甩开了我的手,我轻飘飘地落在墙边上。我察觉之前这一路他都勉力压制着什么,此时被触动了心神,粗重的喘|息便被释放而出,庞大的身躯微弱而可笑地歪斜。“特里斯也疯了!”他吼道,精神仿佛濒临崩溃,“我昨天一晚上——今天一早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即使跟他在一起的女孩也是黑头发黑眼睛,你也不管?”
勋爵瞪着我,眼球里布满猩红血丝。
我笑了:“这样才对嘛。”
我抽出手枪,扣动了扳机,一发子弹打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踉跄坐倒在露台边缘,痛苦地低吼了一声:“是你!”
“是我。”我举枪对着他,“我杀了弗里曼夫人和杨牧师,我利用蒂金斯来混淆视听。”
勋爵滚倒在地,紧紧捂着前胸,血被露台地面未散的雨水冲开,形成淡淡红色的漩流。可他还能说话,恨声道:“我早该告诫特德——”
“告诫他什么,不要娶一个看着富有美丽,但实际上败絮其中的女人?”我慢慢地往前走,“还是告诫你自己,不要背着你的妻子和姐姐,去强|奸那个叫路易莎的女仆?她偷东西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呢?”
“什么?”
他却是一愣,分明是忘记了。我心里边的痛苦也像子弹开花处的血一样旋转着。忘记了!几秒后反驳才虚弱地迟来:“这是什么荒唐的话,人人都知道路易莎——”
“知道她是自愿的?还是知道你告诉她,只要答应又保密,就不把她赶出去?”我心里想着海伦说过的话,蒂金斯小姐后来断断续续透露过的侦探查出来的话,其实很多都无从验证,又经过了我想象的幻化。可真相又可能是什么呢?
我说:“她找不到你了,她最后沦落成个专靠行骗和偷窃为生的妓|女,给年纪轻轻判了绞刑。可为什么范妮也是这么个早死的结局呢?其他女人?女孩?”
我的手在发抖。他咬牙厉喝:“你到底是谁?”
“路易莎生了个小骗子。”我轻声说,真真假假:“她运气好点,得到了一大笔合法的钱,但是准备金盆洗手的时候,险些被别人摆上一道。可也阴差阳错,找到了这里……”
看勋爵的表情,他终于串联起了一切。
“我认得你那副神情。”我继续道,“有人说我是个真正善良的女孩儿,有人说我发指地自私,有人说我傻。我什么都当过了一遍,这才发当个可鄙的女人比当傻女孩要好。再说你是个可鄙的男人,你难道还以为自己上的了天堂吗?父亲哪,你最好闭上眼睛,你死了我就能幸福了。想着你临死要眼睁睁见着私生女跟儿子结上一场婚,我心中无比畅快哪。”
他听得脸色铁青,整个面孔都在抽动,他的喘息声像淅淅沥沥的雨:“你真该……千刀万剐下地狱……”
但那动静终究弱了下去,很快就不再起伏。
勋爵的身体翻倒在地,方才还捂着前胸的手砸在浅泥和污水中,我不确定地望着他。
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的脚后跟踩在凉凉的、漏雨进来了的地板上,灰尘如受惊的飞蛾四起。我试探着往前多走了一步,两步,进入了敞向天空的露台空间,回身看着一角走廊,在翻飞的窗帘后边赫然是海伦。
她满不在乎地倚在那儿看一只鸟,看它开膛破肚的尸体。
风吹开帷幕,那副抽象的人形也就消失了。
我呆呆地凝望那处,雨水打湿皮肤和衣裙,身体却像脱水一样无力、疲惫,胸腔嗡鸣,四肢微微战栗。突然间我再也站不稳,我在尸体旁边跪坐下来,感到地面坚硬而寒冷,世界则是如此陌生。我究竟是谁,为何身处这个地方,这个相比罗伯特家又大又荒凉的地方?唉,罗伯特。我连他们兄弟俩的遗容都忘记了,我一度以为永远也不会忘怀的。
伊兹拉·罗伯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约翰·罗伯特是否身上生疮?
他们的眼睛睁着还是闭着?
……我呢?
等这筹谋了近一年的复仇如此轻易地结束,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勋爵的尸体躺在脚边,我紧盯着它,试图弄清它的存在是否舒缓了我内心的焦虑不安,可或许天太冷了,竟过了半天才有些微弱起伏。
有些欣喜,甚至是狂喜;但绝非安宁,更不是幸福。
这又是为什么呢?我要的是什么呢?
无尽迷惘里我抱枪坐下来深深吸气,思绪抵达了一张虚幻的餐桌,在那里我像死去的格温德琳·弗里曼一样拥有分裂的身体。一个分|身紧环身体如将被猎被宰的家禽,另一个举杯痛饮/熊熊燃烧,杯子里盛着星星。最后一个年轻又轻信,在火炉前哭泣的姿态愚蠢可怜,直到海伦走来在我膝盖前跪下,双臂搂住了我的裙摆,背后火苗跃动如我的心。
我并不理解那知觉到底是什么。
但如果她还活着,如果我今日后也能永永远远地活着,是否有朝一日也会明白自己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永远不会到来的一天哪!
我抹了一把脸,将雨水和泪水擦掉一些,终于有了些主意。勋爵夫人自杀,牧师将贝蒂·怀特毒杀,说不准她是在枪杀了他只后才毒发身亡。在那之前,贝蒂·怀特说不准还爬上了露台,给了勋爵一枪,她可是个能干的女人。
这说辞行得通吗?
我的头又痛又重得厉害,一时也想不了太多,背过身去跪在地上。
也许我该跑去特里斯房中叫醒他,跟他报告这一惨事。相比直接逃跑出去求助,这更稳妥。然而就在此时一丝异响现在远处,我回身的速度慢了一些,那一度几乎成了我父亲又几乎成了具尸体的人便飞扑上来。
怪我在昏暗中没能看清楚,打中的分明是勋爵苍老的肩膀,而不是致命的前胸!
我的枪飞落在地,打了好几个旋儿方才停止。
勋爵苍老而曾经健壮的身体压住了我的胸口,他用连着没有受伤的臂膀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特里斯!”他疯狂地喊道,“特里斯!”
不,这情况下决不能让特里斯来。
好在雨声即使变得衰弱,也仍将那些声音吸走了大半。我也发了疯一样尖鸣抓挠起来,终于将勋爵掀翻在地后,蜷曲着跪在地上爬向那把枪。我的裙子和胳膊在凉凉的湿土上打滑。
沉重的嗡鸣声里,我的指尖够到了枪柄,却只将它打得更远。
“小婊|子……”勋爵嘟囔着,我感到小腿被抓住,继而往后拖。肋骨磕在地板上,我踢了后方一下,感到餐刀的凉意在胸衣里颤动。我拔出它,一下子坐起来捅向他的脸,粗糙的刀刃插向他的耳朵,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更多的吼叫和更多的血。我的内脏被打破了,有十几秒的时间都动弹不得,再能爬动时姿势也变得缓慢。
枪第二次从我手里滑了出去,我所有的骨节像都在地面上跳舞。
勋爵高高地站了起来,我看到枪在他手里。
他后退一步,站在露台靠近边缘的位置,枪口指着我的胸口。可我也坐起来了,背后就是门,说不定我能在被打死前成功跑掉,任由他逃出生天找来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来了结这荒唐、可悲的厮杀。但我决定不那样做,而是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扑了过去,我的手攥住了他肩膀上的一团血。我们就这样跌下了高台。
也许只有从枪里射出、真真正正穿透了我的左胸的子弹得以留在虚空之中,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
我总是记得那颗星星。
我总是记得壁炉前的亮光,五朔节的烟彩,以及海伦在那之下扯住我的手言笑,双目明亮如锻铁时四散迸溅的火。我们就在那时那刻做梦,幻想过那么多又那么少的东西:去伦敦,不做妓|女,不再受骗,不再依附任何男人,这一次我与她相互照顾直至老去。
至少我只想了这个,我没来得及考虑其他可能。
不然实在太难以忍受了,不是吗?
难道要想到了最后,我与她,我们都死在年轻的时候,谁也没能死在伦敦?
一只鸟沿着地平线飞行。
它和我擦肩而过,也是我最后清楚看到的画面。不是开膛破肚的鸟,是一只彩色的、圆鼓鼓的、我不知道品种的鸟,迎着雨幕拼命往远处飞去,消失在天际。
鸟。我想。
那是我所想到的最后一个字。
黑暗颠簸而来,将我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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