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从外入窗,洒在他二人周身,描上一层明亮的金边。
姜曜道:“不必留下来照顾。”
姜吟玉蹙眉:“此事归根到底因我而起,若我能在山上躲好一点,或者更机敏一点,皇兄也不必上山找我。”
姜吟玉知道他心中必定不好受。寻常人眼睛骤然失明,一时半会恐怕也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他?昨晚他的情绪就很不好。
姜吟玉低下头,揉了揉怀中抱着的小猫。
清晨时分,吴怀在东宫的竹林边上发现了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小猫可怜极了,左腿受伤,血肉模糊一片,姜吟玉看着实在心疼,便替它洗干净身子,包扎了伤口,将它带进了东宫大殿。
姜曜感受到来自膝盖上的异动,道:“别乱动。”
姜吟玉一动不动。
反倒是爪子搁在姜曜膝盖上的小猫,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抬起小脑袋,朝着姜曜发出了一声软软的“喵”。
大殿回荡着猫叫声,格外的明显。
姜曜微不可察迟疑了一下,过了会,唤她的名号:“柔贞?”
姜吟玉将猫儿放到他膝盖上,猫儿好像极其喜欢他,他手一放上来,便缠着他的腕骨,柔软地蹭了蹭。
男子的手纤秾合度,指节分明,被白色的猫毛衬得像是上好的美玉,在阳光照耀下,浮现一层淡淡的清光。
他揉了揉猫儿的后颈,猫便舒服地又发出了一声喟叹:“喵。”
姜吟玉蹲直身子,继续拿小猫的爪子够他的手,柔声道:“哥哥,你在生我气吗?”
这还是长大以后,姜吟玉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他。
说完,姜吟玉抬头观察他的反应,不愿放过那张脸上半点神情的变化。
猫儿在他膝盖上撒了个娇,用脑袋去挨他的手,喵喵直叫,也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姜吟玉又唤了一声:“哥哥,你别生我气了。”
姜曜终于开口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可哥哥对我如此态度,应当还是在对我造成你眼睛看不见的事心怀芥蒂。”
姜曜不知她怎会这样想,道:“此事与你无关,我在上山前,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身子能不能吹寒风,现在这个情况,也是我能承受的,你没必要全揽在自己身上。”
姜吟玉看着猫伸出爪子打了他手臂一下,连忙将猫抱回怀中,问:“真的吗?”
姜曜问:“猫从哪里来的?”
“在东宫后面的竹林边,清晨吴怀在后竹林里发现了这只小奶猫,才四五个月大,左后腿好像折了,一直流血。”
“哥哥你要是眼睛没有失明就好了,就能看它的毛发有多漂亮。”
“我想在东宫留下她,养她一阵子,可以吗?”
姜吟玉说完这话,心口发紧,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姜曜,意有所指道:“她真的很可怜,想求哥哥你收留她。”
“哥哥,我也想留下来。”
少女朝他倾身而来,鬓发间的香气幽幽。
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姜曜手上,纤纤的五指犹如春笋,柔若无骨,与姜曜的手形成强烈的对比。
男子的手执过笔,挽过雕弓,虎口略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蕴藏着别样的力量感。
当姜曜转目,视线透过纱布望来时,姜吟玉被看得心口一烫。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碾压过她的周身,轻而易举打破她的防线。
少女乌发垂腰,一双妙目盈盈盛着秋波,生了几分怯意,想从他掌中抽出手。
她几不可闻唤了一声:“哥哥。”
姜曜道:“方才父皇和母后派人过来,问我你逃婚一事打算怎么处理。”
姜吟玉一愣,下意识道:“你不要把我供出去。”
姜曜问:“你能躲着一辈子不出去吗?”
姜吟玉摇摇头,“我只想在东宫多留几日,等皇兄眼疾好了便离开。”
她直起腰,“卫燕放恶犬上山,欲至我于死地,我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皇兄可不可以找一具尸体,伪造成我被猎犬咬死的假象,来以假乱真?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做到的。”
她半蹲下身,眼里满是祈求,声音哀切。
“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不能回去。”
她希望以此话语让姜曜流露出些许恻隐之心,却没料到姜曜给了另一个回答。
“怎么会没有别的出路?”
窗外浅金色的秋光入窗,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精致的侧影。
他姿态放松,背微微靠于椅子上:“卫侯既欲行不逆,那便除掉他好了。”
话说得漫不经心,带着几分慵懒,可听在姜吟玉耳中却如雷贯耳。
她有些愣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句话却再次在脑海中回响。皇兄说他会……
“我说除去卫侯,可以吗?”
姜曜坐在光下,依旧矜贵隽秀,手捏了捏膝盖上小猫的后颈。
猫儿又发出一声软软的猫叫,和他撒娇,一双眼睛看着姜吟玉。
姜吟玉背后泛起一阵麻意,像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将阴谋摆到明面上的。
仿佛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决定了卫候的生死。
生杀予夺,对他来说就如翻手覆手一般简单。
姜吟玉心潮起伏,许久才颤着眼睫道了一句:“可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三哥,三哥你在吗——”
姜吟玉扭头,透过屏风,看到一道男子的身影朝殿内走来。
吴怀迎上去,走到那人身侧,道:“六殿下,您等等,太子殿下正在里头喝药。”
“等什么?三哥喝药还要避着我?我俩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
话还没落,吴怀绕过屏风,对姜吟玉做口型道:“公主,您先出去避一避,祁王殿下来了,要和太子谈事。”
“六哥来了?”
姜吟玉知道祁王和姜曜一向关系好,可他不是在藩地吗,怎么会突然回长安了?
此刻也不及多想,姜吟玉赶紧起身,趁着祁王进来前,跟着曹公公从屏风另一边绕了出去。
姜吟玉出来后,被曹公公带到了花丛一侧的长廊上,这里寻常不会有人踏足,她坐在凉亭中静静等着祁王谈完事离开。
她不会回去找父皇认罪,从逃婚那一刻起,她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既然东宫人少,那她便扮作宫女,留在皇兄身侧照顾他好了,她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等过上十天半个月,皇兄病情或许好转,那时后山上的护卫也放松了警惕,她再找到机会出宫。
想到这里,她抬起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也不知六哥什么时候才能谈完事离开。
**
东宫内殿。
祁王从才来时得知姜曜双目失明的诧异,这会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这次回长安,是皇帝五十大寿,千秋节将至,特地赶回来贺寿。
祁王姜晔和姜曜寒暄了几句,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递到姜曜面前,旋即想到姜曜看不见,收回了手,道:“我这里有一份信,要转交给三哥,是河西兰家托我带给你的。”
“河西兰家?”
“对,就是柔贞公主母妃,兰昭仪的娘家。”
河西兰家,镇守西北,把关河西走廊一带几十年,威望雄厚,是西北不容小觑的一脉势力。
姜曜问:“信上说什么了?”
祁王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扫下来,道:“是关于十四妹的婚事,兰家现在的家主,也就是十四妹的舅舅,听说父皇要将十四妹嫁给卫侯,坚决反对,希望三哥您能在其中转圜一二,将婚事给推了。”
只是西北消息实在不通畅,兰家人恐怕还不知道这桩婚事闹成什么样子了。
少年收回信,抬头看向身边人,“三哥,你知道十四妹躲在哪里吗?”
姜曜接过信,语调平常:“我与她不熟。”
“也是。”少年将信扔到一边桌上,双手放到脑后,自在地靠在圈椅上,“不过说起这十四妹,我倒记得她小时候特别黏你呢。”
“那个时候,她也才五岁大吧,听说三哥你被玄寂大师带去寺庙住,哭着跟在你后面跑,让你带她一起走,抱着你怎么都不肯松手,是后来几个嬷嬷去拉她才将她从你腿上扯下来。”
姜曜自然记得,对姜吟玉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此事。
祁王打趣道:“我要是十四妹,仗着你们小时候那点交情也要来东宫找你,反正三哥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定会收留她住下。”
姜曜手搭在茶蛊边缘滑了滑:“就算是你逃婚跑来我这里,我也未必会收留。”
祁王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早些年我年岁小,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兰昭仪入宫前嫁过别的男子,在入宫后没多久就怀了身孕,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隐情……”
姜曜道:“慎言。”
祁王立马噤声。兰昭仪自从去世后,便成了宫里人不能提起的人物,祁王一直觉得其中有古怪,询问宫中老人,全都避此话题不谈,简直不让人生疑都不行。
不过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祁王也没必要再深究下去,继续与兄长寒暄,一直到用午膳的时辰,方才告辞离去。
建章宫。
卫侯从一侧宫殿走出来,面色不虞,将手上的奏折重重摔在地上。
这几日来,姜吟玉的事一直烦扰着他,他找遍了皇宫也没找到人下落,耐心几乎消失殆尽。
手下见他脸色,不敢靠近,等他面容稍微平复了些,才又走上去,贴着他耳朵耳语几句。
“主上,李贲已经苏醒了。”
卫燕扯了扯衣襟散热气,问:“醒了?”
手下小心翼翼回道:“醒了,只是李贲那一夜被您拔剑割了舌头,人已经无法开口再说话了。”
卫燕一想到那一夜的场景,心中就不住地冷笑。
李贲的夫人信誓旦旦说她丈夫瞧见姜吟玉去了后山,可卫燕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一点人影。
若非她丈夫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焉能留他活到今日?
卫燕大步流星:“带我去见李贲。”
既然李贲醒了,那总算可以去好好盘问他。
他不是捡到姜吟玉的玉佩了吗,肯定是看到姜吟玉往哪个方向逃了吧?
两侧的猎犬摇着尾巴迎上来,口中吐着浊气。
“真臭啊,”卫燕闻到他们口中的血腥味,目底有阴鸷气浮动,笑了笑道,“等找到姜吟玉,还有你们的一顿饱腹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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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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