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二人还欲争执,李璟序踉跄着走到方尘述身前,面对宋禧,声音虽虚弱却字字清晰:“请宋国公允最后一天。明日午时,我定将凶手带到醉仙楼,当众交代一切。”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众人神色各异,目光尽数落在她一人身上。
宋禧眼底阴鹜更深,良久,齿缝间挤出一个“好”字。
“只是,”李璟序又道,“还请宋国公准我入静园,找寻最后一样证据。”
铁手捏碎栏杆,空气冷若寒潭。
方尘述上前一步,开口:“宋国公,大理寺查案,还请您行个方便。”
宋禧面色铁青,手下尽数被擒,他自知拗不过方尘述,只得应允,但他咬牙切齿道:“方大人,但愿他日你不会为今天的执着后悔。”
李璟序再度踏入静园时,暮色已渐沉。
她径直走向栖霞阁。
宋硕丧命之处保持原状,血腥味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喷薄而出。她取了一盏灯,俯身靠近宋硕死时躺着的那把太师椅,近乎贴在地面,一寸一寸地摸过去,蜡油滴落在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忽地,李璟序抽出手,两指之间夹着一点细如发丝的麻线。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条对比,颜色、材质一模一样。
李璟序脑海中回想起慕容雪悄然说过的一句话:颈侧贯穿伤乃是自下而上刺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而陷入沉思。
那块布条是她先前在牢房路过一名嫌犯时扯下的,她一直在怀疑它能否派上用场。如果能,她则可以专心致志找出凶手动机,若不能,她又当如何?
将麻线与布条放在一起,用手绢仔细卷好收入怀中,李璟序再次走向那扇窗。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她遥遥望去,正好看见同样点着灯的揽月轩。
不一样的是,从这扇窗看过去,只得窥见揽月轩小小一隅。
她踱步,把床榻前的灯点上。这张床为实心,底下藏不得人。她猛然回头望向太师椅,只见椅后的景象映入眼帘。
案情在脑中重构,真相渐渐变得清晰。
戌时过半,李璟序起身欲回大理寺。静园门口,她猛然止住脚步。园子里的侍卫呢?她这才发现今日入园竟连一个护院侍卫都没瞧见,只几个婢女洒扫奔走。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今日折损在醉仙楼的人数,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三十,可那夜入园所见侍卫至少百人。剩下的人呢?
一来明日午时前必须勘破此案,二来她想早些了结和明心斋的交易,自此划清界限,李璟序故将疑虑按下,朝大理寺方向疾走而去。
待她赶到时,除了裴萧亲随,还有碧儿也候在堂中,他们都认出那女子尸身正是醉仙楼的一名唤作姚翠的琴女,大约半个月前失踪。
见到李璟序,碧儿不自觉地朝她的方向挪了几步。如今她虽不必住在牢房,却时刻有女侍盯着,算不得自由。
方尘述将认尸供词简单同她说了一番。姚翠,年十四,淮州府人,因家道中落被流寇所掳,几经周折遭人牙子卖到醉仙楼。因其年纪小,又略通琴艺,丹娘便让她抚琴奏乐,从不见客,直到半个月前被裴萧强行带走……
李璟序问:“姚翠来了几年了?”
碧儿不假思索道:“五年,那时她还不到半人高,初逢变故,话也不会说,问什么都不答。是丹娘心肠好收留了我们,否则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在这个世道早已死了千回万回……”
本在说姚翠,她却联想到了自己,话音逐渐变得哽咽。
“你们不恨丹娘吗?”李璟序忽然问。
“恨?”碧儿抬眸,眼底写满愕然,“为何恨?若不是丹娘收留,我们早已在街头饿死冻死,只怕尸骨也会被野狗叼走啃食干净……”
李璟序望向碧儿的目光变得复杂,“一直叫你碧儿,不知你全名是?”
碧儿一愣,像是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问一般,她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婢子自入醉仙楼边改了名字,无姓。”
“那你原来叫什么?”
在场官差显然有些不耐烦,从她回来开始就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碧儿身上,现在又执拗地问她的名字,难道这些东西会与谁是凶手有关吗?
可李璟序依然注视着她的眼睛,直到她说出“白芍”两个字。
“好,白芍姑娘,我还有些问题需单独问你,望你如实回答。”得到方尘述准许后,李璟序牵着白芍的手走向后院内宅。
入冬后,草木凋零,后院的光景显得有些寂寥。俩人比肩而行,脚印同时出现在雪地里,竟看不出大小区别。
她知道,那夜收拾掉所有人留下的痕迹却留下自己脚印的人正是碧儿。
许是连日变故,又或许是姚翠之死让她看清了什么,碧儿不似往日怯懦,只低声道:“大人还是唤我碧儿吧。丹娘赐名后,便无人再叫从前那个名字了。”
“可人丢不掉从前,你若不愿,我唤你一声妹妹可好?”
碧儿的手猛地从她掌心抽出,当即就要跪下:“大人是官身,得方少卿青眼,奴婢贱籍,岂敢攀附!”
她拦住她下跪之势,问:“你何以认为我入大理寺是得方少卿青睐?”不等碧儿回答,她又笑了笑道:“也罢,此事来日再叙。只是,你现在必须回答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再度牵起她的手,转身与碧儿对视。点点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发,碧儿惊觉,她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眸子,干净得仿佛自己的影子倒映其中也能得片刻安宁。
“大人……”莫名地,她朝她靠近一步,猝不及防跪倒在她身前,深深叩首。“静园,牢狱,都是您救了我!我不能骗您,可我也不能背叛他,求您,便指我为凶手,让这一切结束吧!”
她没再扶她,而是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里是大理寺,是天下公正所在。你一再改变证词,视凶案如儿戏,便是在挑衅这份公正。”她语气和缓了几分:“我知道你所受的屈辱,也知马叔不是真正的凶手,你们都是无辜的,对吗?”
“大人,真相对您来说就这么重要吗……”这些日子她流了太多泪,以至此刻眼眶酸涩,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那夜,宋国公点了我们几个入静园献舞助兴。一曲舞罢,我去后院小解。途经梅林时遭重击,便不省人事。”她声音低哑,似是在回忆中挣扎,“待我再醒来时,躺在地上,身边到处是血……”
“你手臂上的字……是何时刻下的?”李璟序起身,引着碧儿走入一旁凉亭。待她坐下后,轻轻挽起她的衣袖。那些刻痕都不似新伤。
碧儿身子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有半个多月了。其实不止是我,楼里许多姐妹身上都被他们用刀刻过字。”她声音发涩,带着屈辱的颤音,“他们拿这个取乐,而且……”
李璟序轻拍她的背。
“他们专挑未长开的年轻女子下手。被他们刻了名字的姐妹便不得再露面接客……”碧儿声音哽咽,几欲破碎,“我早已是一具残破之躯,遭宋硕那帮人作践也就罢了……可翠翠她们,还只是孩子啊……”
“宋硕,裴萧,许少钦。他们三人,是吗?”
碧儿无声点头,又摇头。她无力道:“还有宋国公,这个游戏便是从他开始的。”
李璟序闻言,眼中并未露出太多惊诧,仿佛这个答案早已在她推测之中。
提到这个人,碧儿眼底写满厌恶:“宋国公他,久不能人道,唯有在浴房,闻着血腥味气,他才能……”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光是回忆就足以让她作呕,肩膀颤抖起来,无声哽咽。
“这样的事,可是丹娘默许所为?”
“不!”碧儿猛地抬头,眼中像是烧起一簇火焰。李璟序忽然察觉,但凡提及丹娘,她总会拼力相护。
“丹娘她也不愿这样的,她护不住我们,大人,您别难为她……”
李璟序从怀中摸出沈陌的荷包塞进碧儿手中,“我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大理寺一走卒。而你,白芍也好,碧儿也罢,皆是我所见最坚韧的女子。这些银两你拿去,先赎出自己。待他日,我必助你脱籍,还你自由身。”
没想到碧儿将荷包轻轻推回。先前的陈述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她站都站不稳,只是颤巍巍地说出最后一句话:“醉仙楼,是我的家……”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二更梆子敲过,暮鼓声响,邺京即将开启宵禁,街巷空寂。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立在明心斋门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门板。
值夜的小药童披着外衣拉开门闩,睡眼惺忪。见来人是名少女,虽满脸困倦,仍侧身引她入内,顺手点燃了两盏烛火。
“先生们都已歇下了,明日还要出诊,不便惊扰。”小药童掩口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示意她坐下,“姑娘是何处不适?且容我先为您瞧瞧。”
李璟序揭下宽大的兜帽,摇了摇头:“不必诊脉。只是想问,贵斋可有祛除疤痕的良药?”
小药童认真问:“不知是什么样的疤痕?已有多久了?”
“约莫半月,刀伤所致,创口不深。”
小药童转身走向药柜,踮脚翻找了一阵,又回来提笔蘸墨,写下一纸药方。
“明日按这个方子来抓药吧,按时外敷,忌口避水,淡痕应不是难事。”
“多谢!”李璟序感激地对他鞠了一躬,离开时忍不住回眸望了望明心斋的匾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