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对女学来说是个大日子。卯时三刻,将将解了宵禁,咏絮书院门口便停满了马车,各府主母领着仆役,一趟接一趟将过节所需用品以及崭新的笔墨纸砚搬进书院。
另一侧的太学较往年倒是沉寂了许多,毕竟最爱出风头的三人接连殒命,剩下的学子们言行间自然添了几分谨慎,连说笑都少了。
李璟序为追查许少钦的死因,已奔波一天一夜,此刻回到学舍,她反倒寻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她顾不得什么仪态,趴在书案上,脸颊贴着桌面,目光有些放空地追随着那些忙碌的身影。
淮王妃贴身侍女来唤:“李小姐,院正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这一声,将贵女们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众人这才注意到独自趴在角落书案上的李璟序,议论声四起。
有人说她不思课业,总往大理寺跑,与那些男人厮混,意在勾搭方家大公子。
又有人压低声音,说她怕是前大理寺卿沈倾的私生女,终日与死人打交道,一身晦气,早晚和沈倾一样,要遭阴邪反噬。
李璟序缓缓直起身,对那些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只理了理衣衫,便对那侍女道:“有劳带路。”
淮王妃处理事务的厢房与学舍相邻,十分雅致。李璟序踏入时,她正在翻阅近日学子们的课业考核,头也不抬,随手点了点身旁小桌。
桌上已备好一碗清粥,并几碟清爽小菜。
“先用了早膳再说。”
淮王妃的声音平和,李璟序却不敢忤逆,乖顺地坐下,执起银匙,小口啜着粥,耳畔唯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淮王妃不时的叹息声。
直到最后一口粥喝完,李璟序才敢借着放下瓷碗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主位上的淮王妃。
然而,就在她目光即将收回的刹那,王妃却忽然抬眸,李璟序的心猛地一跳,慌忙垂首避开了视线。
“可知我为何唤你来?”
李璟序立即起身,拱手行礼,答:“学生愚钝,请院正明示。”
“我问你,前日策论中‘如何平衡寒门与士族,以广纳贤才’一题,你是如何作答的?”
李璟序稍显迟疑,而后一咬牙道:“回院正,学生认为,如今莫说寒门子弟,便是邺京之外的官员子女欲入京应试,亦须经过层层筛选。而邺京世家子弟,尤以方、沈、谢三家为首,无需多力便可直赴科场。故而学生以为,此题自根基处已有偏斜,实为无解之题。”
“哦?无解之题?”淮王妃声音依旧平和,周遭空气却凝重了几分,“那你可知,圣上近年来为何力排众议,增设制科,又为何命御史台严查科场请托舞弊之事?”
她端起早已放凉的茶盏,吹了吹沉浮的茶叶:“水至清则无鱼。朝廷取士,虽急需破格求新,但更重要的仍然是维系眼下纲常。你这答案倒是与你舅舅当年如出一辙,只见其弊,未见其变。”
李璟序垂首不语,心中却是一动。她如今的观念,的确沿自舅舅。
“罢了,”淮王妃忽然话锋一转,“今日寻你来,另有一事。上元佳节,我有一位闺中密友特从江南来邺京赏灯。你是个常在外头走动的,见识也多,可愿代我尽地主之谊,陪她在城中走走?”
“学生遵命。”李璟序低头应下,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不知王妃的这位友人,该如何称呼?”
“唤她夫人便可。好了,你早些回去准备吧。”
“学生明白了。”
李璟序恭敬地退出厢房,正看到姜府的下人离去。姜且对人多的活动一向不感兴趣,想必今日也是睡足了时辰才来。
河倾月落,姑娘们精心扎制的各色花灯缀满回廊,太学士子们也带着各自的花灯踏入咏絮书院。
正堂之上,红绸铺地,两国子监祭酒与淮王妃端坐高位。左侧女学弟子身着胭脂色窄袖襦裙,言笑晏晏;右侧太学生青衿玉带,气度从容。两厢对望,在架势上已分不出高低。
邺京城内最出众的年轻人聚集于此,众人执杯敬天子、敬明月、敬恩师,正当飞花令行至"春"字、好诗好词不绝于耳时,一道身影悄然退了出去。
李璟序来到淮王妃厢房,果然看见一位妇人在房中踱步。
虽无华服珠翠,只一身素衫亦难掩其清贵气质。
李璟序叩响门扉,妇人闻声转头,目光触及她的刹那便再挪不开,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眼底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愫,仿佛要将她的脸刻进骨血里。
李璟序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声开口:“夫人。”
“你叫我什么?”
李璟序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夫人,院正大人命学生前来,陪您夜游邺京,共赏上元灯会。”
她终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璀璨灯火,良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不知为何,分明是从未谋面的两人,李璟序却对这位夫人莫名流露的亲昵生不出半分抗拒,任由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并肩走向闹市。
安仁坊灯火如昼,人流如织。
夫人对沿途所见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彩塑泥人、字画面具,她都要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她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始终保持着三五丈的距离,凡她触碰过的东西,那二人都会上前付钱买下,又退后,如此反复。
行至一处卖绢花的小摊前,夫人拈起一朵海棠绢花,不往自己鬓边比划,反是轻轻簪在了李璟序的发间。
“很衬你。”她轻声道,眼底漾着暖意。
李璟序一愣,恭敬道谢:“多谢夫人。”
夫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又走向下一个摊位。
“听柳英说,你常在大理寺做差事?”夫人语气温和,路过一排走马灯,灯内光影流转,映得她脸明明灭灭。
李璟序垂首应道:“是,蒙方少卿不弃,常在寺中学习些刑名琐事。”
淮王妃身份尊贵,这位夫人却能直呼其名讳,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厚。但也有可能是这位夫人的地位远在淮王妃之上,李璟序心中有了些大胆的猜测。
“学习?我听闻,近日几桩案子你都出了大力。连宋国公那样难缠的人物,都叫你寻出了破绽。”
“夫人远在江南,竟对邺京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如此了然。”李璟序依然大步走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瞥过对方的神情。
“京城的风,吹得总是比旁处急些。想知道什么,总有法子能听到。”夫人神色未变,说话时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锭,随手买下一盏兔儿灯,递到李璟序手中。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后面的路,二人都默契地不再交谈。
火树银花,月上柳梢,不知不觉到了护城河畔。一盏盏莲花灯顺水漂流,载着无数祈愿,墨色河面宛如星空。
“你可有什么心愿?”夫人问她。
李璟序颔首。是人,总是有愿望的。可她的愿望不能写在灯上,只能压在心底。
夫人挥了挥手,那两名随从拎着大包小包迅速靠近。
“今夜多谢姑娘作陪,我心中甚悦。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她的目光落在李璟序脸上,声音轻柔,又似带着眷恋:“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她转身登上早已候在路旁的马车。两名随从将采买的物件安置妥当后,也翻身上马,护着马车缓缓驶入夜色。
李璟序站在原地,看着车队慢慢消失。这位夫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这一场相见,就像一场梦。
发间的绢花被夜风拂过,微微颤动,她抬手拂了拂,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本该在书院的淮王妃不知何时出现在行驶的马车内,裹着狐裘,挨着暖炉,借着车窗透进的灯光,依旧专注地批阅着手中的课业。
看着她拧眉一丝不苟的模样,夫人叹了口气。“当初让你接下这咏絮书院,担起院正之职,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你瞧你,如今眼里心里,除了这些孩子,怕是再装不下别的了。”
柳英头也不抬,语气却有些不悦:“你既盼着让她安稳度日,又何故现身去招惹她呢?”
“我……”
她终于放下书卷,一字一句道:“你可知这孩子有多聪明?你今日种种反常举动,只怕她心里早已生出猜疑!”
良久,夫人才幽幽开口:“柳英,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看看她……长得像不像……”
柳英端正身形,在车内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官礼:“臣妇方才言语失当,不过是出于师者之责,关心学生罢了。还请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姐妹多年,她再清楚不过,每当柳英真正动怒时,才会用这般恭敬的礼数。
柳英不语。
沈岚终是妥协,轻轻推了她一下,“好了,我答应你,日后不再与她相见。有你,有父亲,有几位兄长在,我自是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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