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坊内,权贵云集。方、沈、谢三姓权倾朝野,慕容、淳于、公孙、澹台四大世家虽不涉朝堂,却底蕴深厚,备受尊崇。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宅院前。李璟序下车,抬头看去,门楣乌木朱笔,写有“沈宅”两个描金大字。
她推开门,院内不见亭台水榭,反而是一片宽阔的演武场,场边架上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些已有裂痕,显然是常年操练之物。
穿过演武场,才到沈宅正堂。堂内陈设极为简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张巨大的舆图,图上标注着各地要塞、防线,纵横交错,这些,就像是大梁的血脉。
两侧墙壁则挂着一副铠甲与战旗,自带金戈铁马之气。
“安老板怎么跟进来了?”李璟序心中烦乱,不知不觉已踏过门槛,转过身才发现安月跟在身后。
安月并未止步,自然地越过她,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调侃:“这怎么叫跟呢?分明是我送你回来的,自然要亲眼见你安顿妥当才是。”
话音未落,他已先她一步迈入正堂。
李璟序正欲唤人阻拦,却见管家吕延自内室走出,拎着一壶热茶。
吕延走向安月,斟满一杯茶,引他在客位坐下,恭敬笑道:"安老板请稍候,老爷正在更衣,片刻便到。"
说罢又迎向李璟序,熟练地接过她褪下的斗篷,语气亲切:"序姐儿回来啦,书院可还顺利?一会儿让彩珠送些新制的点心果子来。"
“多谢吕叔!近日外祖父身体可还安好?”
不及吕延回答,内室传出一声低沉的质问:“你这丫头,还知道回来?”
来人步履沉稳,落地无声,须发已染霜色,双瞳却炯炯有神。
沈渊乃镇北军出身,早年追随先帝南征北战,挣下不世功勋。如今虽年事已高,却仍掌天下兵马元帅印。大梁兵权,十之**都在他手上。
安月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晚辈见过沈大元帅。”
李璟序也恭恭敬敬福身:“小序给外祖父请安。”
吕延躬身退至一旁,屏息静立。
沈渊径自走向主位坐下,朝安月抬了抬手,“安老板不必客气,小序连日多有叨扰,老夫心中过意不去,这才请安老板过府喝茶。”
“将军言重了。”安月从容应道,“序小姐聪慧果决,助明心斋探查真相,是晚辈求之不得。”
“哦?可我怎么听说,真凶尚未伏法呢。”不等安月接话,他看向李璟序,语气微沉:“今早淮王妃来过,提及这些日子在书院未曾见过你的身影。你既喜欢查案,外祖不拦你,但耽误的课业须得一一补回,不可荒废。”
李璟序垂首应道:“外祖教诲的是,小序明白。”
她悄悄抬眼,正对上沈渊的目光,道,“小序先行告退,不打扰外祖与安老板叙话。”
待李璟序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沈渊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
他声音低沉,“当年二郎便是从明心斋出来后遇害,此事,老夫多年来未与安老板计较。但这孩子是他生前唯一的牵挂。你若贸然将她牵扯进这潭浑水,休怪老夫不顾往日情面。”
安月垂眸,姿态是少见的谦逊:“晚辈深知元帅所虑。只是……二郎生前往来最密、交谈最多的,唯有序小姐一人。倘若当年之事真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也只有从序小姐这里,才能寻得一线突破之机。”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况且,序小姐想查出杀害二郎的凶手,她的执着并不亚于她舅舅。”
沈渊再次警告:“宋硕之死已牵出静园这条线,眼下鱼还未肥,不宜打草惊蛇。你切记,务必把握好她查案的尺度。若让她涉险过深……”
后半句话未出口,安月郑重道:“您放心,晚辈自有分寸。”
窗外暮色渐浓,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廊柱后,本应离开的李璟序正静静站在那里,呼吸压得极轻,指尖无意识攥住袖口。
正堂陷入沉寂,她知道,他们的交谈已然结束。她没有再停留,悄声而去。
眼前是曾经进进出出无数回的院子,可此刻,李璟序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迟迟未能迈入。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出生,又是何时到的沈宅,只知道记忆伊始,见到的第一张脸便是舅舅。
沈家世代将门,男儿多征战沙场,唯独沈倾入了大理寺。他便将她带在身边,教她认字读书,只是她读的不是女戒闺训,而是一卷卷疑狱集、洗冤录。
偶尔遇上棘手的案子,她跟在舅舅身后混进现场,即便被发现,沈倾也从不厉声斥责,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默许她的好奇心。
那时,府中下人总流传些闲言碎语,说她是沈家二郎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否则何以被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对于这些议论,沈倾从未制止,也从不曾对她解释半句。
偶尔,李璟序也会对着镜子恍惚,自己这双眉眼,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
直到她发现他也在查她的身世。
如今物是人非。那扇门后,再不会有那个笑着唤她“小序儿”的人了。
沉思过后,李璟序自怀中取出锦囊,抚摸着那只绣了一半的无耳猫,线头已微微起毛。
“舅舅……”泪水不知何时落下,滴在布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解开了锦囊系带。细碎银钱之间夹着一小卷宣纸,卷得极紧。
李璟序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卷,纸上却空空如也,不见半点墨痕。
她意识到什么,冲进院中。沈倾的院子与从前无异,除了日常洒扫,格局丝毫未变。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取了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残烛,光晕摇曳,映亮她紧绷的脸。她将那张空白的宣纸置于烛火上方,让烟气缓缓熏过纸面。
须臾,一行清瘦的蓝色字迹渐浮现出来:镜台寺,明觉法师。
她努力地在脑中搜寻有关这七个字的记忆,镜台寺位于邺京城外三十里,香火不算鼎盛,她只去过一回。
明觉法师……这法号听着有几分耳熟,像是在某桩陈年卷宗的边角处瞥见过,可具体关联何事、何人,却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
无数疑问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正欲凝神思索,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
“小序儿。”
一声低唤传来,李璟序浑身一颤,像是置身梦境,惊喜转身,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被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狠狠击中,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
“安老板,”她稳住心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正好,我要找你。”
他饶有兴致地凑近,看着她手里捏着的宣纸,淡淡一笑:“不错,这是明心斋的秘笺。三年前,沈倾正是从明心斋买走了这张秘笺,才招致杀身之祸。”
“我舅舅为什么要买这几个字……”李璟序声音骤然哽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安月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明心斋只管售卖消息,从不问客人买它作何用途。”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若真想弄个明白,待宋硕的案子了结后,亲自去镜台寺走一遭便是。”
见她沉默,他又温声道:“沈老元帅的话,你既听了便往心里去。静园这条线,查到今日,该停了。”
李璟序猛然抬头看向他,他知道她在偷听?
“静园为何不能查?”她知道揽月轩里定然藏着见不得光的猫腻。若是外祖父说要等,她可以暂且放手。但她必须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又是否与舅舅的死有关。
安月静默地注视着她,面具下神色难辨。
良久,他开口:“你需知晓,静园虽赐给了宋禧,但圣旨明令,他无权对园中一砖一瓦做任何改动。”
他目光深邃,似能穿透人心,“你且想想,这静园在归于宋禧之前,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李璟序压下心中惊愕,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那日公孙姐姐给我的案卷并不全,对不对?”明心斋查一个人,素来是从生至死,巨细无遗,绝无半点含糊。可那份卷宗上,关于何牡丹入京之后种种,尽是语焉不详。
她仰头逼视着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语气带着质问:“是她入京后的经历难以查证,还是说,有人故意将这部分信息从案卷中抹去了?”
安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她不是凶手。”
李璟序微微蹙眉。
他继续道:“宋硕那帮人也好,醉仙楼里死的姑娘们也罢,都不是她下的手。”
“姑娘们?”李璟序心头猛地向前一步,“不是只发现了一具女尸吗?还有谁被杀了?”
安月抿了抿唇,忽然俯身,两人的距离变得极近,呼吸相撞,李璟序像一头小狮子,非但不退,反而迎着他的视线,毫无怯意。
意识到这惯用的招式对她已经不起作用,安月无奈地撤了回去,微微叹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许少钦是怎么死的吗?”
“你的意思是……”
安月点了点头,“许少钦做了和裴萧一样的事,那姑娘趁其睡着,用床帷将他勒死,而后自尽。”
李璟序的眼神冷了下来。许少钦自幼习武,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警觉亦远超常人。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轻易得手?她知道安月在骗她,却没有急着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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