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澜帝刚至,就听到自己的臣子轻吐的一个“好”字,本就不甚好的面色愈发的沉郁。
“哦!朕倒是想听听扬爱卿这个‘好’字,想要如何替百姓向朕请愿。”
杨玄光的身影顿了顿,挺了挺背脊,转过身,沉稳一步步上前,跪下行礼,恭敬道:“礼部侍郎杨玄光,见过陛下。”
天澜帝看着前方跪着的上千百姓,还有立于人前的故人之子,又垂头看着跪在撵前的杨玄光,许久后,轻轻笑开:“杨大人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陛下!”杨玄光认真的看着这位天澜的帝王:“方将军与陛下情同手足,为陛下荡平阻碍,坐上皇位;又竖守昆阳几十载,保我天澜几十年太平。昆阳城失,哪怕是因简王押送军粮有误,陛下果真仍觉得方将军罪无可赦吗?”
说着,人群中传来一阵唏嘘之声。
“失我天澜城池,让我近十二万天澜士兵战死他乡!纵使简王有错,他方戟就真的无一丝过错吗。”肖彻笑声愈发肆意,而后紧紧地盯着杨玄光:“失城将领,该提头来见。此令,朕当年钦定,简王是朕的亲哥哥,朕都可杀了他,何况仅仅是一个‘情同手足’将领。军令如山,不讲人情。杨大人难道不懂。”
“天澜条例,臣倒背如流,铭记于心,无一刻敢忘!”杨玄光背脊听得直直的,目光微动:“可是陛下,您既信方将军,那想必也是一定清除,当年昆阳于玄黓国一战,臣虽未至战场,方将军身经百战,当时必定是选择了当时最好的一条路,仍旧伤亡惨烈,其形式之严峻,可想而知。法融于情,这样的一个将军,他们是守国而死,不应该承的是丢城的罪名。”
“罪不及家眷,这难道不是皇恩浩荡!”肖彻猛地一拍扶手,疾声问道。
杨玄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撵座之上的帝王。
随着事情的扩大,闻风赶来的民众已然越来越多,百姓,商人,武林,甚至官员……城门内外现下被围的水泄不通,纵有士兵围着,也无济于事。
一人着朝服,从人群中走出,身后还跟着同样三个大臣,几人掀起朝摆,齐刷刷跪于撵前,双手相交伏地,红色的顶珠随着行礼的幅度,重重的颤了两下。
跪于最前方的一人开口:“将在外,家眷皆由朝廷照顾,他们何辜,连罪一说,刑法本就无明确说明。”声音平静有力。
话说完,才来请安:“刑部唐修菁,参见陛下!”头依旧低伏于地,久为上抬。
“好!很好!”天澜帝看着伏脚下的大臣,已是气急了:“既然当初你们都觉得朕的决策有误,当年为何无一人反驳!现在倒是一个个的跑来诉讼朕的不公!”
“当年之过错,臣等无话可说!”
“你两人倒是默契。”肖彻抬头先看了眼跪于一旁的太子轻哼一声,眼神平移,定格在跪于两人之后众人之前的另一人,他身板直挺,静默的看着自己,至今一言未发:“方玄策,朕的百姓和大臣们这么多人都跪着为你们方家求情,怎么,身为方家的儿子,你就只是想这么看着,无话要对朕说吗?”
方玄策等的就是这一句,这个时机远比自己预想中的要提前太久,开篇也比自己预想的相差太远,但是这上千位民众,倒也不失一个助力,既然戏开场了,那就千万别停下来!
方玄策起身一步步的走过去,看着天澜帝身旁的护卫想要上前,却被身旁的近侍一个眼神,硬生生的站在了原位,只是盯着自己的眼神和那蓄势待发握在刀柄上的手,一直没放下去。
“忠君为国,方家组训。”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传过来,众人窃窃私语,并不懂其中之意。
不等众人意会,方玄策站立,扬声回道:“陛下,臣当然有话说。陛下所言不错,为天澜子民守护天澜,民之本分;为天澜之将,守疆护国,臣之职责;同样,将失城郭,因己因害数十万将士就此埋骨,让天澜兵力锐减,让数十万家庭承受丧子之痛,该斩!”
一个‘斩’字,方玄策说的斩钉截铁,震耳发困,更是让数千民众震惊不已,刚刚还窃窃私语的人群瞬间一片寂静。
“但如若不是呢!”天澜帝垂在车撵上的手,不住地摸索着楠木柱柄。方玄策转身看着身后的百姓,猛然提高了声音:“如若不是呢!我们天澜与玄黓不知征战了多少场,两国兵力相持,父帅镇守昆阳期间,虽战争次数多,却很少有较大的人员伤亡。镇守两边的将领对两边地势,彼此兵力和阵法也相对熟悉,时有小面积的战争,也多为试探想要有所突破。五年前,玄黓几乎全军压境,在死伤多半竟也没想过撤兵,依旧不断进攻,而我方家军却一反常态,只守不攻,两方大军拉扯近乎月余,直至最后一次,我军才至昆阳城出,正面出击,苦战两天,八十万方家军尽数折在昆阳的战场,昆阳城失于玄黓。”
方玄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这位帝王,哪怕极力克制,声音中还是传出一丝颤抖:“这般奇怪的地方,陛下这五年来,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不等帝王回答,人群中就有人安奈不住,不解地高声问道:“我天澜军怎么像个乌龟一样躲着,他玄黓国的军队和厉害吗!我们方家军不早名声在外,早点冲出去,也不至于后面军心涣散,输了战争!”
“是呀!”
“……”
民众并不在乎此战役如何艰难残酷,一听前面都不敢出城,这油然而生的孤勇敢不由的冲上心头,哪怕前期这位将军护了自己多少次,也抵不住这一次的愤懑。
看着百姓的激愤,天澜帝摸索的动作不自觉的放慢,紧绷的弦也送了不少,依旧不理会方玄策的质问。
“为何!”方玄策提高声音:“大家问为何!因为我父帅他不敢!也不能!双方交战,玄黓精兵良将,粮草充足,而我们呢!整个昆阳城内,剩余的食物不足以支撑五日!前期他们故意叫战,却不相迎,足足一月有余,才正面相交!”方玄策看向天澜帝:“陛下可知,这月余,他们日日征战,靠的是什么!腊月寒冬,白雪覆盖,昆阳本就荒芜,现下连野草都无!野果!树皮!寒雪!……但凡可以充饥的,他们都吃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得活着,守好我天澜的防线!范叔叔说,直至最后一战,我父帅他们才将最后留下的些许口粮拿出。”方玄策仰头,将眼里的泪水和恨意逼回:“陛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众人皆知的道理,为何那一战,朝廷的粮草直至战役结束,都未到!”
说完不等肖彻回答,便接着说!仿佛方才的质问不是自己提出来的:“昆阳一战!玄黓仿佛从一早就知道昆阳粮草短缺的事情,这才围困昆阳月余而不动兵戈,后趁方家军无力迎战,再一举进攻,如此精准且明确,如若不是里应外合之功,怎么会有这么巧合!此计环环相扣,牵连甚广,几乎要动用天澜最高的皇权,这恐怕不单单是一个被架空的草包王爷可以办到的吧,陛下!”
“你想说什么!”天澜帝面色铁青,他看着脚下跪着的自己的百姓和臣子,语调中终是有些不稳。当年之事自己早已做的干净,他竟不知,远在青海的方玄策如何能知晓。
方玄策跪了下来:“方将军方戟,一生卫国,死守昆阳,他无罪,陛下之降罪,臣不认!昆阳一战,方家军近八十万士兵埋骨昆阳城,他们保家卫国,可以死于敌军之手,却不能死于所护之人,所卫之国!不应该死于这人心之间!我方家八十万浴血奋战的儿郎,一个简王的命,不-足-以-偿-还!”说完伏地请旨:“今日,方戟之子方玄策,肯请陛下,彻查昆阳一战隐情,以慰英灵,以平民心!”
话音落,人群中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似是大家情绪都到了顶点,实难自控,有一人高吼出声:“彻查隐情,以慰英灵!彻查隐情,以慰英灵!”
此声一落,陆陆续续应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跪俯于地,恳请着龙撵上的帝王!
他们之间不乏当年征战将士的家属,五年了,他们的亲人以身殉国,却背负一身污名,现下得知真相,他们怎么能善了!
民心所向,跪下的几位大人默默地闭上,不忍视,不忍听。他们都清楚,只是身为臣子,所能做的太少,亦不敢。
杨玄光抬头看着自己身前伏地的青年,他不知道刚刚自己是怎么相通的,有了那一份反骨。或许,只是因为这世间不公之事总该有个人管,当年的懦弱,也终是有个可以弥补的机会,而这份公道,只有这个江山百姓能够还给方家。
他又看了看那位高坐的帝王,心中暗叹,陛下,至此,您至少应该出来说一句了。
人群中,有人被两旁的人小心地搀扶着,一袭白衣,双手拢在袖间,在方玄策话语落地后,眼泪再也止不住,倾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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