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的椒漆宫墙拢着一块儿四方的天,抬眼望去丹楹刻桷,好不壮丽恢宏。
梁闻野一别京都数载,就连对这皇宫都生疏了不少。
他随着梁闵启的身边掌事太监范正祥进了御花园,停步与映月塘边。
未到月份,塘中枯槁一片,发干的莲杆相互依附。
四下宫人被驱散,偌大的御花园竟只四人。
“陛下安。”
梁闻野身着宝蓝鹤纹长绸,绾了柄糙玉,瞧上去竟有些寒酸气。
见状,梁闵启忙迎上前扶起他,嘴上和气道:“九皇叔何必多礼,今日家宴,随意些便好。”
未及抬眸,便闻得梁闵宸一声,“九皇叔。”
他顺势打量了一眼,梁闵宸少有这般恭敬模样,应是许久未见有些拘谨。
移目看去,梁闵宸穿着可谓讲究得很。
云绫锦织绣的麒麟青山,束着墨丝的紫金浮云冠,最瞩目的还是手中那柄虎骨折扇。
扇骨似玉温润,就连扇面都能一眼瞧出事出自名家之手。
“”这柄折扇看起来值点儿银子,丹娘应该会喜欢。
梁闻野当即动了歪心思,顺着梁闵启的步子入座后,颇似无意提了一嘴,“木和可是近日才入京啊?”
梁闵宸抿唇笑着,应梁闵启目光落座,稍拘谨道:“是,应与九皇叔差不了几天。”
在外人眼中这肃王,裕王二人都是差不多的性子。
一个喜云游山野,一个放荡不羁。
相比之下,梁闻野还更稳重些。
在旁的梁闵启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抬臂轻勾了下手,范正祥得令上前为三人斟酒。
遂,便听梁闵启不经意道:“说来,近日京外山匪横行,木和返京途中竟也遭其迫害,不知皇叔回京路上可否安好。”
这般关怀的语气让梁闻野心中打鼓,暗中瞄了眼杯中澄澈的酒。
酒香萦绕鼻尖,味道很重,颇有些醉人。
“皇叔身周护卫个顶个的都是高手怎会畏惧那山匪,说不准还能顺势端了那匪窝。”梁闵宸截话道。
他一向快言快语,没有顾忌。
对此,梁闻野只得付之一笑,如实道:“却也遭遇山匪,不过……他们倒也有些眼色,抢了钱财便走了。”
他心里清楚,雁门司早已毫无遗漏地将此事上禀,任他如何编造杜撰也定是无用的,恐最后还落得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此话一出,方展开的骨扇,啪得一声合上,他歪过身子双目闪着精光打量着梁闻野,惊呼出声,“怪不得皇叔今日穿得如此寒酸,那一向喜爱的云野琉璃冠不会都被抢去了吧。”
瞧着梁闵宸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梁闻野暗暗压下难听的话,偏垂下头,实在想不出此人在第二世竟是个枭桀阴忮的君王。
“”罢了……跟个晚辈计较什么……
与此同时,这不由得让其记起常桉曾与他提起的一短句——清澈的愚蠢
眼下用来形容梁闵宸再合适不过了。
“木和——”梁闵启听出言中不恰赶忙喝住,蹙眉瞪了他一眼。
闻言,梁闵宸半歪着的身子慢吞吞支起,面上的嬉笑模样也随之收敛,归于身前的手紧紧攥着骨扇不肯松。
对于这同父异母的皇兄,梁闵宸还是存有敬畏之心的。
一来为兄,二来为君。
“陛下何为动怒呢,木和是个怎样的性子您与臣又不是不清楚。”梁闻野忙劝了两句,还暗中给梁闵宸递了个眼色过去。
“是啊皇兄,臣弟向来口无遮拦,您又何故与臣弟计较呢?”说着,梁闵宸做乖抿了抿唇。
梁闻野忍笑,正经道:“当然了,此等不敬尊长的话,还是要罚的。”
梁闵宸面上乖相倏地僵住,言语木讷问道:“皇叔想如何罚?”
他眼见着梁闻野盯上了握在手中的那柄骨扇,他下意识地往怀里缩了缩。
“这扇子不错,约摸着应该很贵吧。”梁闻野言语中透出戏谑打趣的意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柄骨扇。
瞧起来应是成年的老虎后腿胫骨打磨镂空做的扇骨。
梁闻野并未瞧仔细那上头刻的什么。
似是凤鸟?又似是下山猛虎……
对于这柄虎骨扇,梁闵宸可谓是宝贝得紧,见梁闻野有意取这柄折扇,指节都用力到隐隐泛白。
位于主座的梁闵启也瞧出梁闻野此乃有意为之,颔首笑了笑,帮腔道:“木和这是不舍得?”
“皇兄你不知道,这虎骨扇难得的很,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收来的,世间仅此一把。”他故意夸大,为的是让其劝上两句,使梁闻野打消着念头。
却不想,梁闵启正了正身,提了提语调,“既然九皇叔都提了,木和就将这虎骨扇赔于九皇叔吧。”
此话入耳,梁闵宸当即燥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皇兄你……你不劝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还帮倒忙呢?!”
梁闵启听着,并未有规劝的意思,那双半闭着眸子也落向别处,不予理会。
梁闵宸的紧吊起的心化作一声怅叹,依依不舍地瞧着手中这柄刚从雁州送来的骨扇,一咬牙伸手递了出去。
“木和给皇叔赔罪了……”他根本不该睁眼看,双目紧锁。
梁闻野瞧着他这幅模样莫名的得意畅快,刚欲抬手去接,就瞧见他的手向后缩了缩。
恨不得梁闻野进一寸,他退一丈。
“既然……木和诚心赔罪,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不收啊。”说着,趁着声音未落之际,梁闻野起身一把接过。
与其说是接,倒不如说是夺过来的。
扇柄从手中抽离的那一瞬,梁闵宸当即心下一软,可紧接是一阵空落落的摇晃感袭上。
他展开手看着方才紧攥扇柄在掌中留下的凹痕,幽幽抬头看着梁闻野持扇落座。
“你真要啊……”梁闵宸面上木然,语调怅惘发空。
梁闻野未回,唰地展扇,那声音好听极了。
他坐在那儿啧啧称奇地欣赏扇面画作题字以及镂空扇骨。
“行了,一柄扇子而已,到时皇兄再叫人给你寻柄更好的来。”说着,梁闵启为梁闵宸布菜。
梁闻野偷瞄着梁闵宸眼中沉闷的哀痛模样,决意将那柄骨扇合好收进了袖筒中,然面上喜色涟起,持箸夹了菜。
近日在丹园素惯了,梁闻野久未食荤腥,就连丹园的狸猫都比他吃得好。
他手上的动作利落,连连夹了几箸都未停手。
总算是大快朵颐。
梁闵宸见他这副模样,也信了自己这九皇叔半路定是遭遇山匪拦路,说不准还关了几日。
“九皇叔,受苦了啊。”边说着,梁闵启唏嘘提箸,夹了一箸色泽青紫的桔梗菜到梁闻野手边的瓷碟中,“这是雁州贡进的喜阳梗,说是滋补身体最好不过了,朕日日都用,确是有奇效的。”
梁闻野咀嚼的动作一慢,打量起瓷碟中的喜阳梗。
素的?都出了丹园了还吃素?
虽说珍惜无比,但瞧着却也没什么食欲。
又因是梁闵启亲自布菜,他却不好不吃,只得硬着头皮入了口。
“多谢陛下关怀。”
“都是自家人,皇叔还如少时那般唤朕延龄便好。”梁闵启甚为亲和道。
梁闻野对此,仅点头应下并未多言。
这午膳用得差不多,梁闵启落箸给边上伺候的范正祥使了使眼色,使其退去,独留叔侄三人于塘边。
隐于塘底的花锦跃出,身上落着点点泥泞。
梁闻野看得出神未曾留意梁闵启正瞧着自己。
“”这锦鲤若是养在听雨轩旁的塘里应该也好。
“九皇叔……”
细碎发闷的声音进入耳中,梁闻野忙敛神回身,神色倥偬道:“何事啊?”
梁闵启:“不知皇叔可听说了东临国公主欲来朝和亲一事啊?”
话中深意呼之欲出。
梁闻野彼时了然,“”召我回京就为了这事?那上一世我路遇山匪,惨遭毒手,延龄又是如何解决调和的?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可陛下也清楚臣这整日云游在外,总不能让那东临公主嫁与臣守活寡吧。”
“皇叔可带着那公主一块游山玩水啊……”梁闵宸嘴里含着东西嘀咕起来。
一偏头便让梁闻野剜了一眼,他赶忙灰溜溜地垂头,夹了一箸喜阳梗进嘴。
“陛下。”梁闻野抿唇推辞,“东临国此举乃为议和,臣云野奔波,那公主千金之体到时若是出了岔子岂不又生事端。”
梁闵启被他这一番话说动,垂目思忖。
对此,梁闵宸并不苟同,强咽下口中嚼了一半的喜阳梗,忙多了句嘴,“东临国不是坐落在草原上的吗?那公主再娇贵能娇贵到哪儿去啊?”
说罢,他还觉得自己颇有道理。
遂,便是一阵冷意围上身子,紧裹着他。
察觉出异样的梁闵宸鬼鬼祟祟地捏起了酒杯,触唇道:“我闭嘴,你们聊。”
埋下头,小口小口地抿起酒。
衣摆将碎步倒腾的脚挡了个严实,他转过身去,背对梁闻野默声坐着。
确如梁闵宸所言,东临国大半国土都为草原,而这国君艾伊尔汗·祖合拉主部也正位于草原之上。
梁闻野默眺了他一眼,转言又道:“我朝还未婚配正妻的亲王郡王不在少数,随意指个品行端正的,不就结了。”
“盛王,安王,惠王,黎王……”话音刚落,梁闻野便觉不妥,“黎王不行,她远居北徽府,定也不想掺和朝中事,其余的亲王应……都可。”
他话落,忽又补充道:“当然,此事还需陛下定夺,毕竟事关两国议和大事,不可儿戏。”
梁闵启亦觉此话有理,沉声道:“辛苦皇叔,京中府邸朕已叫人打扫出来了,皇叔也不必再住在客栈了。”
闻言,梁闻野干笑两声,“多谢陛下,若无他事臣先告退了,毕竟久未住人的府宅还需臣回去将一些自用的东西归落归落。”
梁闵启起身,扬唇颔首。
梁闻野俯身拱手行礼。
闻得此话的梁闵宸也忙不迭起身,脚下跟乱了套似的回头,面向梁闻野不等站稳便俯身行了礼。
“送九皇叔……”
起身之际,梁闻野面上浮出一层意味深长的笑意,就势睨了梁闵宸一眼,抽身离去。
元京这条街,沉湎这几代人的恩怨,万事皆被桎梏于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
昔日的梁闻野许是也早已厌倦这京都的丰饶,使得肃王府落于郊外,所在方位与丹园相异,内置修缮却颇似。
湖山占了府邸大半,步入肃王府如若置于山野。
为了不与梁闵宸在丹园门口撞见,他有意让梁闵启派来的人留于城内,自行绕远。
康哲皇后薨逝后,梁闻野入丹园不下百次。
正如当下,康哲皇后最喜于听雨轩纳凉避暑。
那株独落于听雨轩的白山茶也是泰和皇帝梁靖赋携他一同栽下的。
还是熟悉的墙头,借力跨上后,便能远远望见屹立于园中的那树凄白的山茶。
不等他翻入,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是云头履踏过砂石的声音。
“阿予这是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啊……”
梁闵启,字延龄,延龄取自延龄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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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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