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和与九皇叔都没有回府?反倒还去了丹园?”梁闵启手中持笔,烟墨凝于笔尖,啪嗒一下落在了纸上,反倒促成了最后一字——舟。
他凝眸看向祝将阑,面上假意的淡然让人心中发抖。
“是……”祝将阑对视一刹由正目转为颔首。
吊起的马尾顺势散于两肩,随即,御书房静可闻针。
“所以……常桉强娶入府中的人,是朕的九皇叔。”梁闵启勾唇吊眉,瞧着被一点徽墨毁了好字。
眼中怒意挥毫而散,他慢叹了口气,将笔搁下。
站于堂下的祝将阑一言不发,默然侧了侧身子,花棱之间的熹微的光影争先投落到了书案上。
梁闵启依旧笑着,目光散漫地提起了那篇字——不系之舟
他轻吹了两下,提着那幅字从案桌后走出,步至祝将阑跟前时,他有意抬眸睨了一眼,低笑着将字拍在了祝将阑的身上。
祝将阑身子一颤,向后踌躇两步又站稳。
攥着剑鞘的手因而发紧。
却不想,梁闵启笑意斐然,眼底噙着笑似的狠厉一把将他手中的剑拔了出来。
祝将阑双瞳倏地展大。
在他欲要行跪的一刹,梁闵启反手将剑刃架在了他的脖颈间。
寒光刺穿御书房内的昏暗,一缕剑气扫灭宫人方引起的黄烛。
那柄剑锋利的紧,堪堪打在脖颈间一缕贴得近的墨发随刃而落。
剑刃与皮肉的缝隙深处隐隐血色。
他调笑着贴近,可口中悻然却不见分毫,“双英啊,忠心是好事,但……你想要的东西,只有朕能给你。”
“臣知道……”他攥着那副字,卑微道。
“知道就好。”梁闵启睨着剑刃间的寒光,将剑归鞘,“多留意朕交给你的事情,九皇叔返京为何会遭抢钱财,而翰林院又因何迟迟无所作为。”
他反身回眸瞥了祝将阑一眼。
与剑上寒光相较,他眼下更甚。
梁闵启:“这些,这你都要了解清楚。”
“臣定当不负所托。”祝将阑持剑行礼,颈间血水浸入领间,浸透一片黏泞。
在昏光漾起的殷红恰如丹园中抢色的山茶。
而梁闻野正僵在墙头,上也不是下亦不是,他眼神飘忽地偷瞄着身后的常桉和鸣夏二人。
“怎么?阿予莫不是上来乘凉的?”常桉言语中掺杂丝丝阴冷,连带着面上笑意也渗人起来,“这么讲究?穿新做的衣裳爬墙。”
心虚,慌乱在梁闻野身上蔓延,拨乱着他本就发紧的身子。
鸣夏仰头上下打量了眼梁闻野,又偏头瞅了眼常桉,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下,顿时萌生出个念头。
她默默将手背后,摸上腰间,利落地将其中一弯鸳鸯钺递到了常桉的手边。
常桉只觉身边多了什么东西,在闻到那层血腥气的是时候,心中已是明了,抬手接了过来。
鸳鸯钺直指梁闻野,提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等我上去请你吗?”
“不不不……”梁闻野忙怂,“将军何必动气,这不就下来了……”
说着,他便将搭于墙内的腿迈出,双手扶于身侧,轻借了下力,便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可脚下不知怎的惊起一阵磕绊,直接扑进了常桉的怀里,还险些撞上那弯鸳鸯钺。
常桉忙向后撤歩,将持着鸳鸯钺的手抬起,呵斥着,“你不要命了!”
眼前人的突然后撤将梁闻野打了个措手不及,左脚下意识上前,可意外的是他并未站稳仍扑在了地上。
灰土四起,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身上新做的衣裳顿时跟被打劫了似的。
他撑起上半身望着常桉。
不及须臾便动地上爬了起来,拂了拂身上的灰土,嬉皮笑脸地看向常桉,一步三晃地靠了过去。
“要是死了……算工伤吗?”他不以为然道。
常桉斜瞪了他一眼,果断起手掐上了他的脖颈,将人砰的一下抵在了墙上。
那只手不似往世细腻光滑,偏像一把铁钳磨得梁闻野脖颈泛红。
“算,既然回来找死,那我成全你。”常桉唇畔带过一抹讥诮复杂的笑,手上的力气又重了些。
梁闻野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绒茧,他本能地攥上常桉的手腕,可就在发力时,眼前混沌被风吹得清晰,半垂着的眼中尽是常桉的模样。
用力收紧的手逐渐松懈下来,沉闷越来越重,压得他身子发木。
“将……军……我……”
语调发闷发碎。
“把手拿开。”常桉重声狠厉道。
梁闻野放下攥着常桉手腕的手,窒息感导致的迷离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站于不远处的鸣夏也被这一幕吓住。
常桉一手紧掐着梁闻野的脖颈,另一手举着一弯鸳鸯钺欲要刺下。
“”将军就这么喜欢这个李予?只不过才跑了半日……
她又忆起清晨常桉所言——从就带回来,不从就杀了。
“”将军可从未对任何人这般过……
鸣夏不由得一阵唏嘘。
可她不知,常桉此举无关风月,只为常家。
眼瞧着梁闻野面上已升起青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扰断了常桉的思绪。
是鸣春。
待她回头看去时,手上力气随之一松,“何事?”
如获新生空气钻进腹腔,梁闻野猛地吸了口,面上青紫陡然退下,紧随其后的是贯脸的涨红。
带着咽喉那股撕裂的痛猛咳了两声。
他用手揉了揉似是被中午击中的脖颈,眼底打转的晶莹浸透羽睫。
“”下这么重的手……真想要我命啊……
常桉站于不远处,听着鸣春递来的消息皱眉,“他又回来了?他不是会裕王府了吗?”
鸣春抿唇,“裕王殿下说是回去收拾了东西,此时正大包小包地往金丝堂搬呢。”
常桉扶额,愁困中回身便留意到了靠墙而立的梁闻野
他四肢发绵,只得躬身扶膝,背靠住墙才勉强站住,僵侧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粗气。
不等他缓过来,一个抬眸,便与方回身的常桉面面相觑。
梁闻野眼瞧着常桉冷脸靠了过来,慌乱感让他将撑着腿的手顺着双膝一寸寸地向上挪,支撑他起身。
“将军……你听我说……我…我真的没有想逃…”
说到此处,事实让他打磕。
进宫赴宴此等实话,眼下怎能说与常桉听。
山匪还无定论,梁闻野并不觉得那伙山匪身份单纯,光是那几柄官刀就使人生疑。
“没想逃?那你大清早的出去做什么了?”常桉语调少了愠意,反倒寡淡了些。
见常桉愿听自己辩解,他赶忙想了个由头,“这不是……将军要与那东临国使者交涉嘛,我特到城中寻了一算命先生,给将军卜得一卦。”
常桉青黛一挑,又道:“那卦象上怎么说的,我此去吉凶几合?还能活着回来吗?”
“额……这个……那先生并未明说。”他嘴上打着哈哈,心上似被一把攥住,在桎梏中乱跳个不停。
“并未明说?”常桉唇角轻扬,笑意自此漫开,“巧了,我也正想算一卦,劳烦阿予带我再去一趟吧。”
“再……再去一趟?恐怕不妥啊……”他搓了搓脖颈间遗留的指痕,思绪发空地看向别处。
眼波流转,他扫过天边压下的云层,旋即有了对策。
“这时辰也不早了,恐那先生都收摊了。”他故作惋惜,咋舌。
不曾想常桉并不在意,反倒轻语道:“无妨,若是赶上了那便是天意,若是赶不上我自不强求。”
见常桉执意要去,梁闻野总不好再言其他,只得应了下来。
……
一路上车辇颠簸,梁闻野只求这城中真有这么一位算命先生,将他这撰得谎圆过去。
“”一定要有一个算命,千万要有……
“”关键时候……祝西廊死哪儿去了……
他紧搓着手,慌张地乱瞟。
连让祝西廊冒充这等事都想好了。
他所举,常桉尽收眼底,却并未打算问到底,只是暗暗地笑着,侧身撩起链子向外看去。
进了城,常桉溜溜地跟在梁闻野身后逛了十余条街都未瞧见一个算命先生。
她停步,盯着梁闻野四处搜寻的背影,饶有兴味地勾唇,懒懒道:“元京数十条街,交错纵横,李先生还能想起来那算卦先生在哪条街吗?或是说那算命卜卦的摊儿边上都有些卖什么的?”
梁闻野闻声僵愣。
他从清晨翻墙奔至皇宫内院,再到出城,一路上不曾停留半步,怎又能有功夫留意这街上有没有算命的先生。
常桉抱臂站着,目光悠哉地停在他身上。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梁闻野站在那儿,支支吾吾半晌,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见状,常桉闷声冷笑。
“”我就知道,都是谎话,我怎么信了他,还将他领入府中……
梁闻野回身远眺,那是个卖首饰器物的摊子,后面露出竹筒一角。
一张苇席平铺于地,边上连个招牌都没有,可远远的,他却一眼便笃定这是个算命的摊子。
他当下欣喜出声,“这不就在那呢吗?!”
说罢,大刀阔斧地走了过去。
“还真有?”常桉显然没有预料到竟真有这么个人,陷入长久的纠结。
“”他……没骗我?但刚刚那副模样瞧着可不像啊……
那算命先生盘腿坐于苇席之上,手边竹筒看起来有些年头,被磨得油亮,里面盛着半桶竹削好刻字的竹简。
梁闻野见他阖目,仅有耳朵微动。
“”是个盲的?天助我也。
算命先生耳朵动了两下,称奇道:“哎呀……两位着神气逼人,应是簪缨世胄,凤雏麟子啊。”
常桉半蹲下身,沉笑地瞥了梁闻野一眼,问道:“先生,今日可开张了啊?”
算命先生堪堪一笑,“若您也来卜上一卦,那便是老朽今日的第二卦。”
常桉落眸,细问:“那不知……先生今日是何时辰开得第一卦啊?我这头一次,不懂规矩,这卜卦的时辰可有讲究啊?”
算命先生哈哈笑了两声,“这时辰也逢得缘,仍记第一卦是一公子求得,天还凉着,冷风钻得鼻子直痒,想来时辰应是晚不了的。”
“”李予也是清晨离府……
到此,常桉竟觉得有几分真了,灵眸微转道:“既如此,先生可否为在下也卜上一卦?”
算命先生不语,一味地颠了颠手,常桉俄而明白,从钱袋子里捡出三枚铜板放进了他的掌心。
拿到铜板的一瞬,面上笑意瞬至,“那姑娘便闭目摇上一签。”
常桉双手握着竹筒,虔诚阖目,缓缓晃动。
啪嗒——
算命先生的耳朵又动了动。
那声音有些轻,梁闻野瞄了眼那竹简,清清楚楚地刻着三个字——下下签
他陡然伸出手,瞧准了将竹筒内一支上上签用手挑了出来。
随声而落的还有他从梁闵宸那里顺来的虎骨扇。
常桉闻声睁眼,一眼就瞧见了落于面前的虎骨扇,且抢先一步捡了起来,斜瞥了梁闻野一眼。
“你的?”
梁闻野僵讷摇头,将手里的上上签递了过去。
看着递到手上的上上签,常桉心情大好,也不再纠结,眼间淌着温和,将竹简递给了算命先生。
他摸了摸竹简,唇角漾起的笑让人捉摸不透。
“姑娘……这签……”
梁闻野瞧着那算命先生摩挲着竹简上的字,那对山眉忽而蹙起,又忽而舒展,他心中乱鸣,生怕被揭穿。
“”他不是看不见吗?
“这签不好?”常桉揪心问着。
算命先生长叹一声,将那竹简丢回了签筒中,道:“老朽也不好多言,就送姑娘两句话吧。”
常桉:“先生请讲。”
算命先生转晃着脑袋:“夙夜轮转,乘往昔,尘缘散。阳和启蛰,踏扶摇,揽雀生。”
祝将阑,字双英,取自蒲公英的别称双英卜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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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下下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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