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于上了步辇,群臣松了口气,朱目深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着。
沈星澜被搀扶着也上了另一把步辇,宫人抬着,让她离了地。
“公主凤体如何了,可还有不适?”元肃负手出现在步辇旁问道。
沈星澜颔首示意:“我好多了。”
元肃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这笑容浅淡,在他一张英俊的脸上显得那样好看,但他眼中的冷峻深沉又叫人隐隐害怕,和那下半张脸的笑意反差强烈。
他回过身与步辇并排前行,一步一个台阶地拾阶而上。侧脸上俊朗的五官,高挺的鼻梁,在夕阳下夺目。
“公主盯着臣看什么?”他目视前方淡淡发问。
沈星澜连忙转过脸去不敢看他了,手里扭了帕子只小声道:“元卿长得好看,我不觉多看了几眼。”
元肃微微弯唇:“世人都觉得臣面目可憎,把臣当成洪水猛兽一般对待,从来没人说臣好看过。”他转了眸子望过来:“公主是第一人。”
沈星澜道:“想来是因为元卿总是板着一张脸,看了叫人害怕,所以别人才不敢看你。”她语气肯定十分诚恳:“但是确实长得好看啊!”
元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笑,他望向渐渐走近的殿门口,“承蒙公主赏识,臣往后多来宫内请安,定然让公主多看到臣这张好看的脸。”
啊。来宫内?他一个外男?
沈星澜缓慢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但元肃眼皮都没动一下,一点目光都不肯施舍给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青年男子,他身材修长五官俊朗,乍一看与元肃有着几分相像,但他身上没有元肃那样的冷峻之感,神态深静平和,倒是多了几分书生气。
此刻他守在门前,垂目看着底下缓缓上来的皇帝与公主。
元肃抬眸与他目光相碰,又挪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却无故叫人觉得更加阴郁。
拾阶而上,一步不停。纵有再多阶梯,御辇终究还是到了殿门口,大殿正门大开,内里灯火通明,为迎接皇帝做足了准备。
虽然坐着步辇还是有些颠簸,皇帝被颠得昏昏欲睡,沈星澜被颠得又有些微喘,只有一路步行上阶梯的元肃一脸淡然气息平稳。
殿门前的男子叩拜:“臣元肄叩见陛下与公主殿下!”
元肄,元欢的长子。与元肃不同,他的名声可要好多了,虽也是元欢的儿子,但比起元肃,他更像个仁善文人。
皇帝见了眉目平和温润气质的元肄,心里莫名就轻松了一些,连忙说道:“爱卿平身。”
终于可以不用呆在元肃这个恶鬼身边了。
元肄起身,目光略过元肃,扫过沈星澜,又垂目展现恭敬。
沈星澜,大周朝的公主,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他原以为会是个皮包骨头面黄肌瘦的病秧子,却没想到是个病弱西子。
但一眼瞥见的那双手杖也出乎他意料,他只道公主体虚病弱这几年双腿已愈发无力,却没想到已经到了不能走路的地步。
婢女秀珠走到步辇前,抬手扶住沈星澜要把她扶下来,元肄上前一步,拿起靠在步辇前的拐杖,恭敬地呈在公主身前。
沈星澜吃力地挪动身体,一只穿着绣鞋的小脚尖探出裙底,点在青石地面上,软软地放下。再伸出一只鞋尖,探在地面,她抬眼看着呈在面前的拐杖,伸出手去扶。
拐杖抓握的地方正好被元肄的手握着,只留了一小半空处,她的手指并拢,仍在碰上杖头的那一刻触到元肄的指背。
元肄一惊,意识到这样不合礼数,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对方还是堂堂公主,君臣之间岂可有肌肤相碰,连忙就要放开手指。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掌,稳稳地握住沈星澜细细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开了些。
“臣扶着公主殿下。”元肃的声音传来:“这玩意太丑了,不适合殿下。”
元肄讶然,抬头看见元肃将手向上移了一些握在沈星澜的手臂上,将她的身子扶住。
“二弟。”元肄压低声音提醒。
元肃一脸坦然:“公主身子不便,我这个做臣子的帮扶一下怎么了?”他看向:“想必公主也不会介意让臣扶着,是么?”
元肄的目光停在沈星澜脸上。
然而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他料想中的恐慌,只是点点头,安定回道:“那就劳烦元卿搀扶孤,毕竟要进正殿,还是要庄重一些的,拄着拐杖的样子太不好了。”
这话说得从容。
元肄和元肃的目光同时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
沈星澜看起来娇滴滴的,此时却突然生出些皇家公主的气势。
毕竟是天子后代,无论如何也是会有些皇室气概的。
她做的甚至比她那个爹还好一些。
说到她那个爹....元家二子看向皇帝。
皇帝正引颈朝殿内张望,高立殿内的宝座之上,看不见元欢的身影。他的心放下,又悬起来,问道:“两位爱卿,你们父亲呢?”
“陛下,臣来迟了!”
皇帝的瞳孔一缩,寻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头戴貂蝉笼巾雉尾梁冠,身穿御赐织金官袍,腰系镶金玉带的中年人,正大步流星阔步向前,长须飘飘垂落胸前,高大身躯胸膛开阔似无边江海,转眼间如同滚滚乌云极具威慑性地压迫过来。
在皇帝面前站定,那人睁着细长的眼睛,暗黑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似是要用眼神将这位龙袍加身的天子吃干抹净,又似在这威慑之后,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契阔之情,果然是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他盯着皇帝看了又看,丛生胡须之中,浅红的薄唇微微浮起一个弧度。
皇帝却懵了。这人谁?
其实他知道是谁,但是这张脸却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人,虎背蜂腰,薄唇紧闭,眼神凌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深沉霸道,任谁到了他面前,也得被衬得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能任由他爱,任由他怒,任由他厌。
眼前这人,虽然身材高大气势逼人,但瞧这满面红光大腹便便,更多的是一股莽气,嘴角扬起的弧度,竟然平添几分亲切。曾经的阴鸷沉郁,曾经的不苟言笑弹指间灰飞烟灭的气质,去哪了?
皇帝眼珠一转,看到那人身旁的元肃。哦,去了他儿子身上。
不过元肃比他老爹还要更阴郁些,少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强悍霸道,多了一些淡漠疏离。
皇帝还怔怔地看着那人,只见那人已下跪,高呼:“臣元欢叩见陛下与公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整座宫殿都震了一震。
皇帝终还是惶恐的,双手无所适从地摇摆:“爱卿平身,爱卿平身。”
元欢起身,高大的身躯占满了皇帝的视野。
“陛下一别京都十五年,今日再见微臣真是感慨万千。”元欢笑着道:“陛下受苦了。”
皇帝尴尬,群臣鄙夷。
皇帝为什么好端端的皇宫不呆,非要跑到行宫去,这老贼心里不清楚吗?还惺惺作态搞得像勤王一样。
元欢目光瞥见皇帝身后的沈星澜,顿住了。
笑容依旧,但目光就是蓦然多出一道寒光。上下半张脸割裂,和之前的元肃如出一辙。
沈星澜感到脊背凉了一凉。
她突然感到扶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向里有意握了握,是元肃将她撑住了。
沈星澜屏了屏气,将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按捺下去。
元欢眼中的寒光就停了那么一刻,然后乌云散去,又恢复一片晴空,这次他笑眯了眼,虽然依旧看着渗人,但没了杀气。
“还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公主还在玫嫔娘娘的肚子里,如今再见,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他越过皇帝走到沈星澜面前,曲了身子面对她,温和了声音问道:“公主凤体如今可还康健?”
沈星澜第一次见着这位有着狼子野心的权臣,第一次见,就离得他这么近,感觉他脸上的每一处皱纹,每一根须发,都能被她看清。
他声音温和,脸上红彤彤的,更是表露慈祥。沈星澜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
好吧,还是渗人。
沈星澜实在没办法感受到他刻意做出的慈祥。
她檀口微张,想回应元欢。忽然一个身影站过来,挡住她半个身子。
一向软弱的皇帝此时却冲了出来护住女儿,只是声音还有点颤抖,似是尽力克制恐惧:“公主的身体没有大碍,只要每日按时吃药便可,有劳爱卿挂念。”
元欢笑笑,也不再问下去了,直起身板捋须颔首:“好啊,公主身体安康,我这个做臣子的便安心了。”
他目光转向扶着沈星澜的元肃,收敛笑容肃穆面容问:“为何过了这么久才上来?都误了吉时。你可知陛下回京是天大的要事,居然还犯下这样的错误!”
元肃受了这一声责问却面不改色,回得云淡风轻:“方才是因为短缺了步辇让陛下无法乘御辇入殿,朱目深朱大人硬要背陛下上来,我和他争执了两句,才误了吉时。是儿子没安排好,请父亲惩罚。”
“朱,目,深。”元欢一字一顿,眼光扫过上了台阶的群臣,寻找着口中的目标。
“是我。”朱目深挺着胸膛走出人群,站到元欢面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元欢再一次眯起眼睛,却不是因为笑容。他没对朱目深动手,而是再问元肃:“胡闹!这种事情居然都能争执半天,难道旁人没有来拉朱祭酒下去?”
元肃回:“许多大人都发声了,但却是指责父亲您要谋权篡位。”
“哈。”元欢倏地张开嘴巴感慨了一声,又问:“你没去劝慰各位大人?”
元肃默然回忆。
当时是因为什么来着?哦,是有个小娃娃自己摔倒了,他得去扶着。才让他没“劝慰”各位大人。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沈星澜,沈星澜正好也在看他,一个转过脸来的小小头颅,带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落入他的视线。
他收了目光,回答:“人太多,儿子劝不过来。”
人太多。
元欢再次扫视众人,群臣当中,有人的头低下了,有人的头还仰着。
明白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试探。只因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试探过了。
自从皇帝离京,没了落在实处的具象,他渐渐发现在朝中做事的阻碍小了许多。
但这不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绝对的支持和屈服,而是因为他在很多事情上无需再与皇帝本人有正面交集正面冲突了。
正因如此,他渐渐无需用争执来试探众人,久而久之,也就对众人之心失去了解。
如今皇帝回京,他想再次试探群臣,试探皇位于他而言,还有多远。
他明白了,人是杀不完的,纵使老人一批批倒下,只要忠君理念还深入文人的心,就还是会有一批批新人起来。强行得手,终将骂名加身。
他老了,也累了。
“皇帝回京,普天同庆,公主及笄,我大周朝后继有人。”他仰天叹道,声音回荡余音不绝。
元肃瞥向沈星澜,但见她紧紧盯着身前的皇帝,神情不定。身前的皇帝身子发颤,似乎是噙着泪想强忍回去。
元欢摊手示意:“恭请陛下入殿。”
于是皇帝带着公主,在最后一缕落日余晖洒在殿门前时进了殿内,两边宫灯栉比一路延到那把宝座前。橙黄的烛光映着明黄的龙椅,让人恍惚如进梦境。
皇帝一步一前行,眼前熟悉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了,脚底也像踩了棉花,走得越来越不稳。他脚一软,险些跌倒。
就在这一瞬间,元欢一个箭步搀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语:“陛下,可不能在龙椅前倒下啊,就算要晕,也得晕在龙椅上才行。”
像在揶揄他。
皇帝抬眼,看到元欢笑着的脸,这张脸,他真得好好花时间适应,毕竟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出入太大,总有些对不上。
“爱卿啊....”他抓住元欢的衣袖,想说什么。
“陛下放心,这龙椅我没坐过。”元欢按在皇帝肩头,叫他放心,话题一转:“多年不见,你咋长成这样了?脸都长得跟个倭瓜一样了,一见面差点没把我吓死。”
皇帝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摸摸脸颊。真的长得像倭瓜了?他曾经可是玉树临风谪仙人一般啊。
皇帝坐上了龙椅,公主被他揽在怀里同他一起坐下。群臣跪拜,再拜,三拜,贺词长篇累牍,被大臣拉长了尾调读出,久久回荡殿内。
听着,皇帝合上眼睛。一切像梦境似的。不过,坐在龙椅上,莫名叫人热血沸腾,好像过去十几年来凉透了的心,又忽然热起来了,白发丛生的他,又忽然年轻起来了。
这感觉,真好啊。
只他没注意到怀里的女儿抬起头,目光掠过所有人,在元欢脸上顿了一顿,在元肄脸上略了一略,最后停在元肃脸上。
倒不是因为元肃长得好看。
而是因为元肃也在看她,站在左侧,眼睛便乜了过来。
她缓慢地眨眼,与他对视,然后唇线一弯,笑了。
不要紧,她不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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