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吊唁

寿安宫,嘉德殿。

谢华妤赶至时,大殿已挂白,殿外列着几排宫人,早已着上素衣,个个垂头肃穆。

众人见谢华妤前来,纷纷躬身行礼,同时大殿门外的内侍吊着嗓子唱道:“安乐公主到。”

谢华妤暗暗攥拳,若杀谢丞旻是变数,或许命运之轮早已开启,踏入殿内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尚未可知,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谢华妤挺直脊背,缓缓步入大殿。

殿内传来阵阵啜泣声,中央立着谢丞诚的牌位,而他的棺椁早已停放别处,听闻是死相惨烈,恐生冤魂,于是命高僧诵经。

眼下殿内仅有何淑妃何绮音一人及其几位宫女内侍,余下旁人应当是去偏殿休憩了。

谢华妤上前几步,这才瞧见何绮音脸色极差,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七魂六魄,呆呆地杵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安乐公主请拜。”

谢华妤随着内侍的声音,微微躬身祭奠亡者。

炤南余孽,实乃大颂死敌。

十年前谢晟继位,继位的前五年延续前朝重文轻武,重用前朝文官,可这五年谢晟一直暗中埋线,五年后一改前朝重文轻武的策略,转而重武轻文,强兵练将,可实际上他却没有几个能堪当大任的武将。

那时谢晟能拿得出手的武将无非是祁斌、温磬、周慎微和秦常健,余下那些小将,不过空有勇却无谋略,又或是有谋略却无看准时机的孤勇。

谢晟是掠夺文明观念,而炤南便是那时大颂最好的羔羊。

战火连绵了整整一年,几百年的文明毁于一旦,炤南灭国之时举国上下拼死抵抗,无一降者。

若站在大颂立场,会替清音寺、云芗和皓池的百姓质问一句百姓何其无辜?可若站在炤南立场,他们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战争,不过是政客的博弈,而不论输赢皆是苦了百姓。

谢华妤起身,带着哭腔呼唤着:“哥哥……”

两行清泪划过脸庞,砸落在衣襟处,顷刻间浸湿衣衫。

余光扫过何绮音,见她鬓边竟生出几缕白发,谢华妤心头微涩,温声劝道:“淑妃娘娘,还请节哀。”

何绮音顿了半晌,眼珠微微动了动看向谢华妤,可却像是不认识谢华妤一般瞧了许久,倏然掐住谢华妤的脖子,厉声尖叫:“你凭什么活着回来了!你凭什么活着!我的儿子死了,你凭什么活着!”

何绮音的宫女见状慌忙去拉她,可何绮音眼下状若疯癫,仅仅是几个宫女根本拉不住她。

这边的声响惊动起偏殿的人,谢晟匆匆赶来见此景象,当即二话不说命苏长风将何绮音拿下。

彼时谢华妤早已被掐的无法呼吸,白皙的脸庞涨的通红,鼻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惨叫,空气重新灌入谢华妤鼻腔,同时有人托住她的身体将其搀起来,随之又有人搭过她的肩膀将她抱起来,谢华妤能感觉到自己似是被放在床榻上。

紧接着昏死过去。

再度苏醒时,她听见了谢晟的声音,但她没有立即睁眼,而是拧紧眉头,像是被梦魇住。

她能感觉到有人抱住她,可她依旧在发抖。

“母亲……母亲……福韫好想你……”

“他们都欺负福韫……阿耶,阿耶也不相信福韫了……”

“好多血……母亲,我好害怕……”

“母亲!”

谢华妤倏然惊醒,她喘着粗气,仿佛陷入巨大的恐惧中,久久无法释怀。

她感觉到有人拉住她的手,紧接着问道:“福韫,你怎么了?”

是谢晟。

他的声音里透着沙哑,整个人都沧桑了不少。

谢华妤偏过头,眼泪止不住涌出,竟是猛地起身一把抱住谢晟,哭声渐高,最后竟是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福韫受委屈了。”

谢晟轻轻拍着谢华妤的背,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赵康着实捏了把汗,甚是胆战心惊。

谢晟后宫十几位嫔妃,子嗣共计十位,加一起也不曾有哪位敢抱着谢晟嚎啕大哭的,唯有谢华妤有此殊荣。

偏爱真的是件神奇的东西,它能打破规矩、世俗,甚至是自我。

谢晟的温柔引得谢华妤微怔,哭声竟是断了一刹,索性挣脱开谢晟的怀抱,泪眼婆娑望着谢晟。

若说帝王当真无情,可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双眼不会说谎,不论是死伤的百姓、官员甚至是子嗣,都是他的子民,他又如何能高枕无忧。

谢华妤抹开泪水,满脸凄楚,微微偏着头故意将颈间的指印露出几分,期期艾艾道:“阿耶,您怎么这般憔悴,您是不是没休息好?您不能太劳累,福韫会心疼的。”

谢晟微怔,心中百味杂陈。

先前谢华妤回宫,他不顾谢华妤浑身是伤强行将她拖入私牢审问,如今被何绮音袭击,苏醒后第一句话竟是关心他的身体。

他是不是过于薄情了。

思绪及此,他望着谢华妤颈间指印,轻声叹息道:“疼吗?”

谢华妤乖乖点头:“疼,儿臣以为自己要死了!”

说着,谢华妤皱皱鼻子,委屈巴巴中又有几分娇憨可爱。

谢晟见状轻笑,语气不自觉宠溺:“前些日子不还生父皇的气,今日倒是肯跟父皇多说话了?”

闻言,谢华妤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轻哼一声气鼓鼓地别开脸,谢晟见状笑意更盛,拉着谢华妤的手低声道:“好了,过些时日会找机会将你母妃放出来的。”

“真的?”谢华妤转回头,整张小脸泛着笑意,桃眸亮晶晶的,甚是讨喜,“不许反悔!”

“朕……”言及此,谢晟微顿,改口道:“父皇不会骗你。”

谢华妤伸出小拇指,轻轻晃了晃说:“拉钩。”

谢晟无奈一笑,当真搭上了谢华妤的小拇指,跟她拉上钩。

谢华妤摁上谢晟大拇指,同时轻轻点头,像是喃喃自语道:“这就成了,不怕父皇反悔。”

谢晟望着眼前娇憨可爱的女儿,一时有些恍惚。

昔日的谢华妤虽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骄纵,可因后宫嫔妃的关系,他的福韫跟他愈发生疏。

他总告诉福韫,他身为帝王身不由己,可福韫总是不懂,如今清音寺一遭,她是否明白了呢?

只可惜现在的谢华妤没有读心术,若她知晓谢晟心里如此想,她定是会说上一句。

——真心者你嫌她贪得无厌,薄情者你赞她善解人意,鱼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

“老实点吧,等太医来了,给你好生瞧瞧。”

谢华妤乖巧点头:“好。”

一时无言,殿内沉寂半晌后,谢华妤拉着谢晟的手晃了晃,委屈巴巴道:“父皇,玉山妹妹……”

言及此,谢晟猛地摁住谢华妤的手,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

“父皇会安顿好一切,这件事与你无关。”

谢华妤呼吸一滞,眼底浮起丝丝疑惑。

谢晟此举,意欲何为?

“何淑妃已经被抓起来了,这宫里不会再有人伤害福韫了。”

谢华妤眨巴眨巴,对于谢晟这番言辞,她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不知道在她面前的究竟是陷阱,还是真心。

脑海中有个念头但终究是扼制住了,她不能主动提及宋云蘅,否则会适得其反,既然谢晟说了会放宋云蘅出来,应当不会食言。

也不知方才那场梦魇戏究竟有几分作用。

谢晟对于谢华妤的愣神倒也不在意,毕竟短短几日屡次鬼门关逃生,受了惊自然有些缓不过神来,倒也正常。

“父皇!儿臣恳求父皇还阿姊一个公道!”

一道急切的女声莽莽撞撞冲进殿内,对方虽刻意压低声音,可语调中的凄厉悲痛难以言喻,急切中难免有几分咄咄逼人,整个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堂堂公主竟是滑跪在谢晟跟前。

她是平都公主谢瑾玉一母同胞的妹妹——乐兴公主谢瑾妧。

原文中平都公主谢瑾玉心思歹毒,联合其母妃白德妃白妙锦处处针对陷害原主和宋贵妃,也幸而宋贵妃段位高些,另有谢晟庇佑这才未曾祸临己身。

谢瑾玉可谓原主的死对头,仗着白德妃娘家为所欲为,谢晟倒也纵容她。甚至命谢瑾玉任市舶使一职,那可是个油差,一时间巴结谄媚者无以计数。谢瑾玉愈发变本加厉欺辱原主,奈何原主性子不似其母那般锋利,她虽会反抗,会报复,可终究仅仅只是皮毛。

若是现在的谢华妤,早就在对方威胁到自己性命的时候取下对方人头了。

不过这位死对头的妹妹谢瑾妧,她在原文里倒是鲜少提及,二人似乎没什么过多接触,但倘若将这一点放在大世界里看,姐姐欺负他人,妹妹没有跟着一起欺负,足以说明,二人不是一路人。

谢华妤将脑袋埋在被子里,露出一角窥着二人,只见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阿耶,清音寺内重兵把守,堪称铜墙铁壁,那炤南贼子究竟是如何混进去的!我大颂府兵日日操练,竟是不敌那流寇败军吗!”谢瑾妧微微垂首,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哭声零碎险些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晟眉头拧得愈发紧,“乐兴,此事父皇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父皇一会儿便会去紫宸殿商议此事。”

死了姐姐,不能不闹,但要闹得有分寸,这出戏看似莽撞,却是在谢晟承受范围内,一切过于刚刚好。

这姐妹俩的脑子应该是都长在了谢瑾妧头上。

她闻言并未过多纠缠,只深深叩首,声音悲戚道:“儿臣,叩谢父皇。”

为父者再顾全大局也会有几分真情实感,见谢瑾妧如此,谢晟的神色缓和几分,“乐兴,市舶使的位置不能空悬太久,你要振作。”

谢华妤猛地攥紧被子,浑身僵住,眼眸藏在被中探不出情绪,可露出的小指却在微微发抖,可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又倏得缩了回去。

果然……

果然。

“乐兴明白。”

谢华妤闻声探出头望向正起身的谢瑾妧,二人目光交汇,谢瑾妧神色倒是未有异样,只象征性问道:“福韫妹妹没事吧?”

“多谢乐兴姐姐关心,福韫无事。”

谢瑾妧微微颔首,福身辞别了谢晟后被宫女搀着离开偏殿。

谢华妤目送着谢瑾妧离开,余光恰见谢晟正望着自己不由看过去,二人目光相对,谢晟似是轻叹。

人心难测,纵然是多年看人脸色长大的谢华妤,也无法彻底揣测出一人的心思,更不要说是对方还是帝王。

所以,眼下的谢晟究竟是盘算着安抚自己,还是要把自己“卖”掉尚未可知,为今之计,她只能尽快想办法捞出宋云蘅。

“吴贵妃娘娘到。”

随着内侍唱声起,谢华妤下意识皱皱眉。

吴贵妃吴令佩,御史台吴家吴祥嫡次女,人前温柔贤淑,人后杀人扒皮,是个极狠的角色。此次宋云蘅栽跟头便是拜她所赐,她也是这后宫里唯一一个能跟宋云蘅“打”个有来有回的嫔妃。

谢华妤听见有脚步声响起,谢晟欲要起身离开,却被谢华妤拉住手臂,二人对视一眼,谢华妤满眼恐慌,谢晟了然,又坐了回去。

大殿内繁琐礼节完毕后,她果然来了偏殿。

一袭嫩木瑾宫装,胸口绣着株木槿,高髻仅簪了一枚木槿花,鬓角发丝松散,颇有几分慵懒,衬得通身似木槿花般清丽脱俗,慵懒气质。

怪不得吴令佩于后宫独树一帜,这副氛围感穿搭搁谁都爱不释手,偏又生了张圆脸杏眼,更显得似林间小鹿不染尘俗。

世人说谢华妤是“面若观音,心如蛇蝎”,可当真蛇蝎之人又怎会被世人所知?譬如眼前这位,谁不夸一句“菩萨心肠”,可又有谁知晓她背地里的阴狠毒辣。

从她宫里抬出去的宫女尸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计谋,这些宫女亲眷竟无一人检举。

难道,是给的太多了?

“臣妾参见陛下。”吴令佩盈盈一拜,媚眼如丝。

谢晟虚扶了她一把,谢华妤也不能失了礼节。

“福韫参见贵妃娘娘。”谢华妤在床上欲要起身却被谢晟摁住,吴令佩满是怜惜地望着谢华妤,倒是瞧不出其他。

“小福韫这是怎的了?”

这口吻亲切的像是家里小姨,温柔可亲,可偏温柔刀,刀刀致命。

谢华妤温声回道:“回贵妃娘娘,儿臣只是有些身体不适。”

“被何淑妃掐了脖子。”谢晟这语气中衬着不快,显然他并不想包庇何绮音,可换位思考,何绮音到底是死了个儿子,作为父亲的谢晟多少也该体谅一二,可谢华妤观谢晟神色,竟无半分体谅。

吴令佩倒吸了口凉气,不由掩住嘴巴,瞪着盈盈水眸道:“淑妃妹妹怎会下如此重的手……”

言及此,吴令佩似是明白了什么,懊恼地一拍额头,“难不成她认为五皇子殁了,偏福韫回来了,所以气不过?怎能这么想呢,玉山不也回来了吗?又不是只有我们小福韫自己回来。淑妃妹妹到底是不识大体了些,这若是臣妾的儿子只能叹一句命运使然。”

言下之意,今日谢晟命谢丞安去敬院配合调查,她这个做母妃的半句怨言都没有,实乃识大体。

“情绪激动,在所难免。”谢华妤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以不适之态来搪塞吴令佩,表露出不愿再提及之意。

“唉,淑妃妹妹着实是太过分了,怎可如此伤害公主呢?”可吴令佩并不想这么轻松的将话题越过去,甚至自顾自说下去。

谢华妤沉默,谢晟索性开门见山道:“吴贵妃,有些事朕需要你帮忙。”

吴令佩笑意盈盈道:“臣妾乐意效劳。”

谢晟转过头摸了摸谢华妤的脑袋,安抚几句后,又嘱咐赵康吩咐好宫人照顾谢华妤,谢华妤只乖巧地望着谢晟一一应下,随即便带着吴令佩离开了,但谢晟前脚刚走,谢华妤便以身体不适也离开了寿安宫。

途径嘉德殿外时地上有一大片血迹,血迹的方向是何绮音的寝殿,如此处理方式谢华妤其实是没什么异议的,何绮音失去了孩子悲痛万分失去理智的确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到底是对自己造成了伤害,也切切实实想要杀自己。

谢华妤从来都不是仁慈心肠,对待无妄之灾,她不会因事出有因便选择原谅,因为这些恶意不会因为善意而消灭。

入夜后,谢华妤正窝在榻上看书,却听立心来禀,说是赵康来了。

这个时辰赵康来,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谢华妤刚起身便听见赵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殿下,奴才可否进殿?”

谢华妤整理好衣裳,立心又为她披上件外衣,这才回道:“赵内侍请进。”

夜里晚风沁着凉意,屋门打开时,谢华妤下意识裹紧外衣,再度抬头时赵康已入内殿,待到看清赵康时谢华妤猛地变了脸色。

赵康手里捧着的是圣旨。

眼下死了两个皇嗣,太子名义上下落不明,所以这道圣旨绝不会是和亲圣旨,难道是……赐死?!

谢华妤呼吸一滞,下意识攥紧衣袖,硬撑着俯身跪下,提着一口气垂首恭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安公主淑慎温恭,明达治体,久著贤德,宜任国庠。兹特命建安公主为国子监祭酒,掌监内学政、训导及孤幼园教养诸事。自诏下之日,限三日内赴任。凡国子监、孤幼园一应事务,悉听公主裁断,内外僚属须禀命奉行,不得有违。”

谢华妤瞳孔地震,谢晟不仅归还了“建安”封号,甚至将国子监祭酒一职授予自己?这放在现代可是教育部部长,给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年人?

谢丞旻眼下只是失踪人还没死呢,谢晟怎么就开始分他的权了?而且为什么是自己,原主虽说不是目不识丁,但她一直藏拙,人前确实是没什么才能的,甚至可谓胸无点墨。

而谢晟对原主的宠爱就像是对待心爱的宠物,也无半分赏识,怎会将实权交给她?况且谢晟不是要她出去和亲吗?

谢晟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建安公主,接旨。”

赵康的声音拉回谢华妤的思绪,她忙抬手接旨,“儿臣建安谢父皇隆恩,定不负父皇所托。”

赵康笑眯眯道:“陛下对公主是寄予厚望,公主可莫要让陛下失望。”

谢华妤挤出一抹笑意,忙往赵康怀里塞了几锭银子,“劳烦赵内侍。”

赵康轻笑颔首,阔步离开。

谢华妤望着赵康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念电转间,脑子里忽然闪过吴令佩的脸,她似乎明白了谢晟为什么会把国子监交到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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