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媚,凉风微凛,古人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日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街头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谢华妤窝在金顶楠木马车内,微微垂着头,面容皆是疲惫。前日夜里得到授官消息,昨日整整躺了一日,今日才好了许多。
清音寺一趟可谓元气大损,新病叠新伤,身子尚且虚弱,连自理都有些困难,她很清楚自己不该此时赴任,且不说劳心劳力,落不着半点好处,甚至还会招来闲言碎语。
但她不会让谢晟如意,更不会让吴令佩看笑话,交到她手里的权利,只会牢牢攥紧,她是貔貅可不是谢丞旻的储钱罐。
况且,陈瑜儿前日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他们跟谢丞旻失联了,恐怕这一两日内陈瑜儿自顾不暇,没空费心对付自己,所以更得趁机握紧机会。
盈缺瞧出谢华妤的疲态,斟满一杯百珍茶奉上,此茶以多种补品搭配熬制而成,是赵灵素为谢华妤特制,微甜醇香,健脾暖胃,很是滋补。
谢华妤接过饮了两口,依旧靠在软枕上,神色恹恹。
“泡泡油糕!刚出锅的泡泡油糕,郎君来尝尝。”
一片熙攘间,谢华妤猛地捕捉到这个声音,幼时妈妈也会给她炸油糕吃,后来妈妈走了,她再也没吃过油糕。
“立心,我想吃油糕。”
立心会意,立即叫停马车,匆匆跳下马车,湮没在人群中。
其实谢华妤不爱吃油糕,是苏清越爱吃,但盈缺不比立心差多少,她自然也不会多嘴,只静默地续茶。
半盏茶的光景后,立心捧着油糕钻入马车,这油糕与记忆中妈妈做的不甚相像,通身焦黄油亮,表层鼓着细密的泡泡,薄得几乎能透光,瞧着倒比记忆里妈妈做的精致些。
谢华妤接过咬了一口,油香和油糕里的小料一同于唇齿间回荡,顷刻间被美食治愈,竟是活过来几分。
只是有些遗憾,这不是妈妈的味道。
但谢华妤也很开心。
“姑娘,前面有许多百姓围着,把路堵上了。”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立心了然不等谢华妤吩咐率先走出马车。
谢华妤将余下的油糕包起来,放在手边小几上,又喝了几口茶漱漱口。
半晌后,车窗下方的车身被轻轻叩响,立心的声音传来:“姑娘,前方有一花甲老翁被小贼偷窃了财物,那小贼瞧着年纪不过总角,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尚不知身份。街坊邻居帮老翁擒住了小贼,现下老翁正用扫帚殴打着小贼,引来许多街坊邻居围观以至于堵住了路,奴这就去疏散百姓。”
立心若生在现代绝对是老板最满意的员工,交代事件缘由细致入微,由小见大自然也差不了。如此人物是原主最喜爱的女官,当真是没有角色光环,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等等!
小贼?难道是……
“立心,你去探探那小贼究竟是何来历。”谢华妤微微坐正斜靠在软枕上的身子,轻声说罢后,眼波流转间,另嘱咐道:“莫要赠予他钱财。”
立心应声而去,谢华妤再次端起小几上的温茶,缓缓送入口中,暖意与茶香一同在唇齿间荡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马车外嘈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随即马车缓缓驶动,但速度却明显比先前慢上许多。半晌后马车微微晃动了一下,同时马车外传来不轻不重的声响,立心推开马车车门跪坐进来。
“殿下,那小贼是孤幼园的孩童,因饥饿难忍才出此下策。”
孤幼园,由朝廷牵头创立的扶弱机构,凡失恃失怙流离失所的孤儿皆可被此处收留,一直抚养至及笄之年。
原文中只是提及创立孤幼园,并没有写孤幼园的后话,仅仅是表彰了提出孤幼园机构的官员。
她曾以为这是个极好的设定,甚至为之沾沾自喜。
如今看来,孤幼园内部千疮百孔,恐怕不仅仅是千里之堤下的蚁穴。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地的孤幼园拨款,且不说其他州府的孤幼园,便是天子脚下,建安城内的孤幼园,其中孤儿竟还会饿到偷窃,这当中究竟有多少张手在抢夺这些孤幼的口粮?孤幼园是真的因善念而生,还是说仅仅是给贪官寻了个新的钱财来源?
倘若再以此引申,她以为的海晏河清,时和岁稔,或许仅仅是她以为,在这个太平盛世的虚假皮囊之下,是她想象不到的溃烂破败,那些腐臭肮脏的事物或许正在阳光折射的阴影下暗流涌动。
谢华妤沉默了几刹,倏然抬起头定定望着立心,“你觉得这个偷盗的孩子有没有错。”
立心稍加思索,垂眼恭敬回道:“回殿下,奴认为纵然饥饿也不该偷窃,应与孤幼园掌事告知状况。”
谢华妤抿了抿唇,眼底淌过一丝无奈。
“你觉得他有错。”
谢华妤平缓陈述着,旋即收回目光,将疲惫的身子再靠紧些软枕,继续道:“在最初善恶还未有确切定义之际是如何判断善恶的呢?”
“奴认为无法判断。”立心答毕便陷入沉思。
谢华妤不言,而是端起茶杯置于鼻尖轻嗅,茶香涌入鼻尖,拉长了她的思绪,也放缓了时间。
她在等。
盈缺许是猜测出谢华妤的意思,壮着胆子说道:“殿下的意思是这个小贼自幼失恃失怙,所以无人教他善恶对错,他便也不知善恶对错,那么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生存表现?”
“那他为何选择老翁,而不是青壮年男子?”谢华妤一针见血的反问定住了二人,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闻马蹄哒哒声和车轮滚动声,车窗随着马车晃动投下斑驳光影。
立心道:“因为打不过。”
盈缺也赞同地点点头。
“人之初,性本恶,此恶在于不知。不过这个小贼却未必如此言般不知善恶对错,只能说他未必分得清善恶对错,只是在生存夹缝中学会了不择手段,而教会他这些的正是庇佑他们、免他们流离失所的孤幼园。”
谢华妤的语调平缓,声音轻柔,一番循循善诱的话语犹如春风撷芳徐徐而来,又似碧波湖上被风荡开的涟漪,令人旷然。
二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可转念便又陷入了新的沉思。
马车再度陷入沉寂,谢华妤盖上茶盏,心底涌上一句话。
——勇者愤怒,挥刀向更勇者;怯者愤怒,挥刀向更怯者。
我们都想做挥刀向更勇者的勇者,可最后却成了挥刀向更怯者的怯者。
待到马车停于国子监门前时,已经是一盏茶后的事情了。
赴任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若是可以她也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现实却是于旁人眼里她不过是沾了皇室血脉的光,她无才无德又年少懵懂,如何能真的代替谢丞旻做这国子监的祭酒?
再加上谢晟只说三日内赴任,按理说谢丞旻刚失踪,若是旁人在这节骨眼上断然不会隔了一日便赴任,倒不如趁此机会假借“抽查”之名,突击赴任,省的人人皆知都跑来看她笑话。
立心向门房递上腰牌,守门卫士查阅后即刻恭恭敬敬请谢华妤入内,谢华妤扫了一眼那哈腰陪笑的卫士,不由暗暗思索,自己创造之初也未曾想过照拂到每个人,是小说就会有主角、配角、炮灰以及背景板,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或许她所在的现实也是一本巨大的小说,自己也是那个小说里的背景板吧。
其实选择谢华妤不仅仅是因为找灵感,私心也是想体验一下权贵之感,可眼下她忽然觉得不仅仅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同样也容易第一个挂掉,有时候做麻瓜是件很幸福的事,就像她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剧,里面有句台词她至今记得。
——人生呢,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就是做缩头乌龟,另一种情况呢就是想做缩头乌龟却还做不成,所以珍惜你现在还能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吧。
踏入国子监大门,行过天井迎面而来是一条几十米长的方砖大路,路边置有负屃灯,雕工卓然,用料豪气。
行至路尽头,一座堪比桂殿兰宫的房屋出现在眼前,上头牌匾赫然落着三个大字。
文曲殿。
文曲殿是国子监大型考试以及大型场合启用之地,也是国子祭酒办公场所,
这条路上有不少洒扫侍者,见谢华妤通身气度不俗,仪态更是端庄得体,便猜测是位高门贵女,纵然是生面孔,也不敢多事拦路。不过因谢华妤从未来过,立心还是从路边揪了个瞧着乖顺的侍女引她们去见司业。
国子监内共有两位司业,分别是卓君然和阙槐。
原文设定中卓君然戏份要比阙槐多些,缘由很简单,卓君然是个反派,搞事多,知道的秘密也多,并且有大反派保他,所以戏份自然也就多些。
而阙槐是个忠臣,恪尽职守,一生清廉,只可惜被卓君然冤枉科举舞弊,蒙冤惨死。
哪里有不公平,哪里就要平反!
她怎么可以看着忠臣蒙冤而死呢?她定要还他清白,证明其才华与忠心——顺便再揽入麾下。
繁杂的思绪骤然被远处刺耳的声音打断。
“这小脸蛋生的真是漂亮,不如做爷的面首如何?小爷我定好好待你,娇生惯养,吃穿不愁。”
随之哗然大笑,笑声中讽刺的意味极浓。
“若你真成了逸飞的面首,那可是福气,日后可无人敢欺负你,怎么样?”
“犹豫什么?长成这副模样不就是做面首的下贱坯子吗?”
“别挣扎了,这妖精似的脸真是勾人,我真想……”
余下的话渐渐弱了下去,谢华妤听不清,但却听到更大声的讥笑。谢华妤眉头微攒,行过长廊后便见远处月洞门有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将一人摁在中间肆意虐打,而这些公子的书童只围在一旁冷眼瞧着,不拦不劝。
谢华妤站在廊下听了几刹,只闻行凶者的声音,却不闻受害者的声音,连惨叫哀嚎都没有。
难道……被打死了?
谢华妤错愕,她原文中没有这段剧情,应当是她改变剧情后的蝴蝶效应。
可按理说那份授官圣旨应当是没有经手三省,而是直宣翰林院承旨写下,所以理论上这件事除了翰林院承旨、她和谢晟,再无人知情。
至于翰林院承旨,其首要条例便是对圣旨保密,一旦有泄露圣旨的嫌疑便会满门抄斩,所以尽管翰林院承旨是谢瑾嫣的祖父,也就是曲贤妃的父亲,但只要不是活腻了,应当不至于犯这等杀头之错。
况且他也没理由针对自己,毕竟自己可是救了他的孙女。
若无人针对,那只能是国子监内一直存在霸凌事件。
恰逢此时,从院中另一边的月洞门后奔来一位着宝蓝色福字暗纹圆领袍的少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拳抡向其中一个行凶者,将其直接打倒在地,趁其他行凶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又掀翻一个行凶者。
谢华妤眯了眯眼,是林景。
见状其他行凶者的书童纷纷扑打上去,虽然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可林景武功卓然,竟不落下风,只是他到底收了几分力气,所以才会被那些人纠缠住。
“王桓矩!你个混账!你竟敢趁人之危殴打砚白!你可知他是谁!”
砚白?
谢华妤怔了怔,旋即给立心递了个眼色,立心立即走上前去。
期间书童擒住了林景,那些公子似是故意气他般,不伤林景分毫,却将拳头尽数落在被欺凌者身上。
“何人胆敢在国子监放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