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梦

大迟十五年九月二十。

于妙妙坐在廊下,手中拈着那支流云簪轻轻转动,神色恍惚。

她从那场荒唐又真实的梦里已经醒了五日,每一日她都过的恍惚,那一切竟真的是梦。

大姐姐和沈云岚,竟然都是梦中人,她与左乾的种种,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原来都不是真的。

“小姐,该喝药了。”凝香将汤药搁在她身边,笑道:“左二公子来府中了。”

昌平候府二公子,左岩,她的未婚夫。

于妙妙眼睫轻颤,低声问道:“凝香,听闻……左乾要回京了。”

“是呀,说就是这几日,左大公子真把小姐当亲妹妹了,每年都送信问安……”

凝香的话在看到于妙妙的眼泪后戛然而止,有些不知所措。

“亲妹妹……”于妙妙擦了擦眼泪,低笑道:“我早该想到的。”

难怪在梦里,左乾也只是将她当妹妹。

“左二公子来了。”凝香瞥见左岩的身影连忙行礼,而后识趣的退下。

“妙妙,你身体感觉可好些?”左岩坐在于妙妙身侧,看着那流云簪笑道:“这簪子好看,怎么从未见你戴。”

于妙妙没接这话,将簪子放入锦盒中,倒了茶水给他,“你今日怎有空来?”

“来商议我们的婚事,该定日子了。”

于妙妙怔愣,后知后觉想起来,她是与左岩是有了婚约的。

他们一同长大,虽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是至少是知根知底,日后也能做到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而且,他的模样竟与梦中周言一模一样,连眉目温柔都不差分毫。

哦不对,应该是梦中的周言像极了他。

“婚期……定在何时?”

于妙妙端起一旁的汤药喝,她自幼身体弱,今年更是百般不舒服,幸而左岩为她求了一副药方,听凝香说他远去江南费劲心思才得到。

他也隔三差五来看她,带些女儿家喜欢的首饰物件儿,或是她爱吃的桃花酥。

这桩婚事,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梦中种种,太过荒唐,她与左乾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从始至终。

京城人都知晓念安公主对他有心,如今他回京,怕是不日便有诏书赐婚,迎娶公主。

“定在十二月初八吧,是个好日子。”

“啪!”

十二月初八。偏偏选中这一日。

梦里,也是这一日。

玉碗落地溅了一地汤药,见于妙妙心神不宁,左岩连忙握着她的手安抚她,“妙妙不喜欢这个日子?那我们换……”

“不必了。”于妙妙摇头,抬眸时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左乾白衣胜雪,自廊下走来。

她神色微恍,竟觉如隔世相见。

到底是时隔多年的重逢,还是她梦醒后不敢妄想的再见。

左岩笑意温和,带着惊喜,“大哥,你这么快就回京了,我还以为得有两三日。”

左乾淡淡道,“我有事寻你,回府说。”

他说完,又朝于妙妙微微颔首,“三妹妹安好。”

于妙妙神色恍了恍,轻轻点头。

眼前人神色冷清疏离,与梦中恣意潇洒的模样判若两人,说话的语气也全然不同。

她低下头,竟觉出了几分苦涩。

明明大梦已醒,她却迟迟不肯抽身。

左乾第二日又正式地登门拜访,顺便将一匣子蜜饯送给于妙妙,这蜜饯解苦味的效果好得很。

自她病后,他时常差人送来,说是受人所托。

于妙妙猜想着,大约是受左岩所托。

只是时隔五年,他终于回京了。

于妙妙坐在小院中煮着茶,一边绣着香囊。

风吹过树梢,桂花香味弥漫,日色也温和,她眉目温婉,映在这从容光景中更添娴静端庄。

“妙妙啊,依你父亲的意思将婚事放一放,侯爷身体急转直下,这左乾此刻回京,怕不只是为着尽孝这么简单。”

于母满目担忧,怜爱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

“母亲的意思是……”于妙妙动作一滞,随即摇头道:“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无论他是否有心爵位,我与你父亲都不能让你卷入这漩涡中。”

于妙妙看着香囊上绣了一半的合欢花,轻声道:“母亲,左岩是嫡子又得侯爷看重,左乾是个心思纯良之人,更不会与他争什么。”

“可是他才回京,左岩便遭人暗杀,幸而他有武功在身,这才侥幸躲过。”

于母走后,于妙妙心绪不宁,看着那桂花树怔怔出神许久。

凝香禀告说左二公子来了。

“妙妙,你瞧着脸色不好,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左岩担忧问道,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于妙妙摇头,低声说没事。

左岩便给她倒茶,懊恼道:“昨日遇到些事情,没来得及给你买桃花酥,改日必然记得。”

“好。”于妙妙心绪微晃,他这话……暗指是在指暗算之事吗?

“妙妙。”左岩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排除万难,娶你回家。”

“可是,眼下有什么万难呢?”

左岩眼中闪过几分隐忍,温声道:“你不必管这些烦心事,我定会处理好。”

“二公子,侯爷请你回府一趟。”左岩的贴身侍卫来传话,他便起身离开。

于妙妙饮了一口茶,品之无味,忽而瞥到脚边一枚玉佩,她俯身拾起发现上头刻着一个岩字。

想必他还没有走远,她走侧门去,说不定能赶上他。

方才自己心不在焉,也忘记问他,有没有与父亲重新商议婚期,她也该开始绣婚服了。

送完玉佩回来,天色已经暗下来,月色透过树枝落下斑驳碎影,平添萧瑟。

“小姐你去哪了?该喝药了。”凝香担忧道,见她脸色苍白的不像样子,着急要去找郎中,却被拦住。

“你先下去吧,我想自己坐会。”

刺绣的手微微颤抖,她一不留神便扎破手指,那合欢花顷刻染上血色,仿佛在讥笑她有多愚笨。

她也笑自己,心口传来一阵阵的疼。

婚期最终还是定在十二月初八。

于老爷想等过年后再打算,没想到于妙妙态度坚决的很。

众人揶揄,想来是等不及要嫁了。

天气渐渐转凉,于妙妙身子越发不舒服,左岩隔一日便来看她,带着她爱吃的桃花酥。

于妙妙每日都安安静静坐在廊下煮茶,一针一线绣着红艳的婚服。

“妙妙你这茶煮的有些浓了,不过仍是好喝。”左岩笑言,将桃花酥推至她面前。

“我尝尝。”于妙妙很自然的接过他的茶杯饮了一口,微微蹙眉道:“确实有些浓,你要是饮不惯我便……”

“不必了。”左岩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你身体不好,该多歇歇才是。”

于妙妙点点头,也捻起那桃花酥喂给左岩,他笑着摆手道:“我不爱这些甜食,你多吃些。”

“这桃花酥最是好吃,你竟不爱。”于妙妙叹息,而后在左岩温柔的注视下吃完两块,意犹未尽。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岁月静好。

婚期不断靠近,左岩忙于操办婚事,来于府的次数渐渐少了些,于妙妙也不多过问,只认认真真绣着婚服。

而左乾再没登过于府的门。

听凝香说这些日子公主隔三差五召见他,两人相谈甚欢,想必婚事也将近。

有时候她抬眸看着苍茫暮色,恍然觉得一切还在梦中,只是……到底不是梦了。

明日便是大婚,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晚上于妙妙试了喜服,妆容难得明艳,凝香在一旁惊叹不已,直说左二公子定会被迷的移不开眼。

于妙妙笑意寡淡,将一封信交给凝香,凝重道:“明日你寻个机会将这信交给左乾,千万不要对旁人提起。”

凝香惊诧不已,却还是乖巧记着,于妙妙说想一个人待会,她便退下去。

于妙妙坐在窗前,从屉中取出一方锦盒,里头都是左乾写给她的信,他十五岁离京城,一年两封,到如今也有十封了。

信中明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好,为着避嫌,十句有九句不离左岩。

余下那一句,望三妹妹安好,却叫她泣不成声。

她取出火盆,用灯烛引燃第一封,余下的也尽数扔入盆中。

火光映着她绯红的脸更添明艳,她唇边笑意动人,眼中却含着泪,水光潋滟。

是她发现的太晚了,他这些年隐在信里的、藏在心里的情意,竟这样浓烈。

她最后从袖中取出的,是一枚染着血色的香囊,上头的合欢花绣的精致无比,在那火焰中也尽湮灭,化作一团灰烬。

于妙妙擦了擦脸颊的泪,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颇为委屈道:“左乾哥哥,蜜饯没有了,这茶也苦得很。”

她觉得累了,静静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往事袭上心头,历历在目。

那日她去送玉佩,却意外撞破左岩的秘密,听到他与近身侍卫的话。

“那桃花酥中的药还不能断,解药在我这,左乾便不得不受制于我,谁让他有这么个软肋,为了她的命,他便不敢和我争爵位……”

“公子,您可是嫡子,夫人虽已不在,但这爵位必然是您的。”

“父亲眼里哪有我这个嫡子,他早便有意扶正左乾的母亲,这不就是想让把爵位给他吗?”

“那……还要娶于小姐吗?”

“娶她作甚,都病的快死了,也只有我那傻大哥当宝贝一样。”

于妙妙没有想到,他竟然歹毒至此。

她病了数年不见好,也探不出原因,原来那毒是下在她最爱的桃花酥中,是他亲手奉上,满目温情。

原来那梦竟是反的,譬如周言是个良善之人,譬如左乾不喜欢自己。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凝香说过几日天大约要下雪,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不过,左岩也未必能看到。

谁又会想到她日日煮的茶水里,藏着一味毒药呢,

日久见效,毒至骨髓。

锦红嫁衣迤逦的铺散开来,烛光衬着满室明亮,于妙妙美目微阖,鬓边的流云簪华光熠熠,唇边殷红刺目。

大迟十五年十二月初八,于府小姐病重而逝,留遗书不愿葬入侯府,便安葬至于府墓。

一月后,候府二公子突然咳血不止,没撑过三日便死了,死因不明。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因为他过度忧思于小姐,也有人说是左乾的筹谋,两兄弟不知为何生了嫌隙,于小姐下葬那一日,两人大打出手。

素来冷清避世的左乾,竟然将左岩打的头破血流,若非昌平候出面,照他那凶狠的打法,大约真要出人命。

左乾被侯爷罚在书房外跪了一夜,第二日天一亮便收拾东西出了府。

他只带走了于妙妙给他的信。

这冰冷肮脏的候府,他从来都毫无眷恋。

马过于府侧院,他驻足许久。

那封绝笔信,只有寥寥数语,他却不敢看第二遍。

“十二月不是桂花开,不必伤怀,雪天多添衣,望左乾哥哥安。”

时逢冬季,院中的桂花树不会开花。

树下舞剑的姑娘,也不会再回来。

他做了一场荒唐梦,可梦里梦外,他都没能留住她。

左乾悲从中来,泪如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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