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用表情来佐证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表情有些过于严肃了,那人突然笑出来。
他笑得很轻。温柔得像是一缕被小心翼翼地珍藏于心间许久的,能消融一切冰冷的春风,亦或是某个恬静的午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儿间偷溜进来的一束暖阳。
陈徽时怔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微光。
不过转瞬即逝。
沈若钦未能捕捉。
见他不说话,沈若钦便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跟前送了送。
陈徽时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他手里的那枝红玫瑰。
因为害怕拿花的人扎到手,店家还在上面贴心地裹了一层旧报纸花色的包装纸。
娇艳的红玫瑰搭配上包装纸的老旧感,相互映衬,倒是丝毫都不觉得有何突兀之处,反而颇有几分美感。
这让陈徽时然想起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中的一部法国老电影。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男主人公就给了女主人公这样的一枝红玫瑰,在他们笑着说完“再见”之后,就转过身,向两个完全相悖的方向走去,画面就定格在了那枝躺在地上的红玫瑰上。
伤感却又浪漫。
悲痛却又缠绵。
“你把这枝属于你的红玫瑰落下了,”沈若钦试探着向前走了很小的一步——离他更近了一点点——笑得依旧温柔,“快接它回家吧,不然它就要伤心了。”
陈徽时坐在围栏上,两只手撑在身侧,低头去看沈若钦。
而沈若钦此时正微仰着脸看他。
结果是陈徽时先败下阵来,转移了视线。
他看着那朵本应在温室中盛放的,如今却只能于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红玫瑰,沉默了片刻后,说:“它不属于我。”
它开得是那样的好看,只是可惜,他不是它的小王子。
他甚至连小王子都不是。
所以他自然不会为了它而留下。
冷风拂过水面,将它吹皱了,看上去像是年轻的脸被逐渐添上了皱纹。“变老”在此刻似乎成了一件很轻易的事情,轻易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走向一切的尽头。
陈徽时感觉他的尽头离他是那样近,只要他向后仰去,就会因为身体重心的偏移而跌落,然后没入一切的终点。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这样做。
此刻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让沈若钦离开这里,但沈若钦却看起来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陈徽时蹙了一下眉,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大合适,说什么都会犯错。
就在陈徽时以为自己会和沈若钦在这里沉默又毫无意义的,相互消磨一晚上的时候,沈若钦有了动作——
他将那朵红玫瑰斜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然后抬起右手伸向陈徽时。
还没等陈徽时做出什么反应,沈若钦就微仰着下巴看着他,说:“来,把手给我。”
陈徽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的小猫儿似的微微偏了下脑袋。
他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若钦看。
仿佛是要透过他的眼眸,去读懂他的内心。
可沈若钦眼中包含着的情绪太多、太复杂了。
陈徽时还未来得及更近一步,就被那纠结缠绕着的丝丝细密,裹了个满身。
他几乎快要被沈若钦眼里那蛛网似的,让人避无可避的情感卷挟支配着,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将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沈若钦向他伸来的那只手上。
可就在指尖相碰的那一个瞬间,陈徽时像是被蛊惑后突然惊醒了般,一下子收回了那只伸出去的手,然后重新坐了回去。
他甚至再次向后挪动了一下。
“回去吧。”
他面无表情地说。
而尽管此刻手臂已经微微泛酸,但沈若钦仍控制着自己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固执地等在那里。
他已经等了许多年。
·
陈徽时的手生得漂亮极了——修长白皙且骨节分明,如同技艺最高超精巧的匠人,拿最优质的白玉,呕心沥血、耗时甚久雕琢出来的。
只是他实在是太瘦了,青色的静脉像老树盘扎的根一般横错在手背上,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肤跌出来似的。
不过这倒是让给他扎针的值班护士方便了不少。
值班护士嘱咐了沈若钦几句便离开了,于是病房里此刻只剩下了两个人。
面对眼前的场景,沈若钦莫名的有些无措。
在病房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后,他找了把医院为陪护家属准备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搬到陈徽时的病床跟前,然后坐下。
他把一条腿曲起来,将胳膊支在上面,单手托着腮。
接着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直到托着腮的手泛了麻,又痒又疼,如同蚂蚁钻进皮肉啃食着骨头,沈若钦才甩了甩那只一直支撑在腿上的胳膊。
无意间瞥见某处,他的动作僵在原地。
纠结犹豫了好半天后,沈若钦还是伸出手去,轻轻地将陈徽时扎着针头的那只手盖在了被子下面,然后又给他重新掖了一遍被角。
动作仔细又轻柔。
因为需要配合病床的高度,所以沈若钦不得不微弯下身子去。
这样也就使得他离陈徽时更近了些。
他看着陈徽时惨白又略显病态的脸,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其实看到陈徽时的第一眼,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别的什么,而是——
他怎么又瘦了那么多。
沈若钦的目光落到陈徽时的发顶,然后一点一点,向下缓慢地挪动着——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
若说雪白的床单是一张无任何污垢染指的素描纸,那么沈若钦的眼神则是一根被时间磨秃了的铅笔。陈徽时那样苍白且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却被他在一旁一笔一划地描得认真仔细,印在眼里,刻在心里。
沈若钦想,自己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仔细地看过陈徽时。
哪怕有次他就坐在陈徽时的身边,距离近到自己的肩膀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肩。
是怕惊扰还是不敢。
这个问题,这么多年,他问了自己很多遍。
最后得出结论——
应是两者各占一半。
就那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陈徽时的眼部——眼睫轻微地颤动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就像是一对振翅欲飞的黑色蝴蝶。
那对黑色蝴蝶短暂地交流了一下后,伸了伸前足,扇动了几下翅膀。
睁开。
合上。
再睁开。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露出来。
“醒了?”
沈若钦的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语气里参杂着几分难掩的欣喜。
陈徽时下意识地应了沈若钦一声。
与他平时的形象截然不同,陈徽时的声音是从鼻腔里踮着小碎步软乎乎地跑出来的。就像还不足月的小奶猫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发出得奶声奶气的哼哼一般。
大约是刚醒来的缘故,人还不是太清醒,意识也还是有些模糊的。
“感觉怎么样了?”
陈徽时刚醒,沈若钦估计他也大声说不了话,于是便凑过去问他。
陈徽时听见他的声音,将头向他这边偏了偏,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不说话。
这样无辜单纯的眼神谁见了都要心软,沈若钦心里的某处为此向下微微塌陷。
他不由再次向陈徽时靠近了些,问他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说这话时,他有意地将语速放缓了些,语气又轻又软,甚至都有点偏向于“哄”了。
陈徽时愣了几秒后才回了神。
医院里随处可见的“白”和消毒水的气味,强制性地让大脑“重启”,以及帮他在“记忆”和“现实”这二者间做了某些联系。
在反应过来,是沈若钦将他送到医院,并一直守在他跟前直到他清醒后,陈徽时挣扎着要起身。他在病床上折腾了几下,没起来。在蓄力的时候又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答沈若钦的话,这样冷落着人家实在不妥,便躺好,神色挺严肃认真地对沈若钦说:“还好。”
“那就好,”沈若钦来回打量了他好几眼,确认他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后,对他说,“再睡会吧,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我说。”
陈徽时摇了摇头。
“那要起来吗?”
沈若钦心细,注意到了他刚才的动作,想他估计不好意思开口让自己扶他,便先将话问出来,给对方搭了个台阶让他下。
在又一次起身失败倒在枕头上后,陈徽时点了点头,缓缓地从那“台阶”上走下来,“麻烦了。”
那枝被放在陈徽时枕边的红玫瑰,顺着床被摇起的坡度滚了几圈。
就在它要掉落到地上的时候,陈徽时伸手将它捞了回来,然后放到了腿上。
为着跟陈徽时说话方便,沈若钦低下头去把椅子往前拖了拖,离病床更近些,然后坐了回去。
抬眼的一瞬间,就对上了陈徽时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黑既是黑,白既是白。黑白之间的分界明显,没有任何混杂的地方出现。黑色的虹膜如同黑洞一般能让任何靠近的物体沦陷进去。所以,白色的巩膜提醒着所有试图与之亲近者——不要靠近。
陈徽时抿了一下唇,“谢谢。”
“没关系。”沈若钦开口这样回答他,停顿了一下后,他继续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若钦。”
这句话他在心里演练过千万遍,从十岁到二十八岁。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