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光社

裴珩半晌回过神,不知不觉就已走到了那名太监面前,意欲抬手替他摘花。

可不想他的指尖还未触碰到帽檐,花瓣就自个落到了地上。

他与他对视,尴尬一顿,只好清嗓以作掩饰,又往他这不太合身的太监行头上找茬:“弄臣还没当出什么名堂来,几日不见,皇兄怎么又改行当了?”

两人一上来就意外靠得有些近。

谢瑾也没有后退,眸色清淡如月,说:“如今我手里没有出宫令牌,想要离开弄月阁见皇上一面,唯有出此下策。”

“见朕?”

裴珩眉梢轻扬:“你费这心思见朕,想做什么?”

谢瑾稳声反问:“皇上今日出宫想做什么?”

“你这奴才好没规矩,是朕问你话呢。”裴珩佯装不满,鼻尖呼出的气都蓄意往谢瑾的面上拂。

谢瑾一脸正经端肃,可还是没避开:“我应是与皇上不谋而合,所以才会这么问。”

裴珩觉得有些意思,笑了一声:“朕与你,不谋而合?”

“听闻近日城中有人利用于震洲弃城的消息,造谣生事,煽动民心。皇上今日微服出宫,难道不是为了去万兴酒楼暗访么?我疑心此事没那么简单,还会牵扯到谢云旧案,所以还想请皇上好心,顺路捎我一程。”

谢瑾猜的分毫不错,倒是让裴珩莫名有些败兴。

居然只是为了查案。

耿磐今早上了道密奏,说有一名为“光社”的诗社,这两日成天聚于建康最大的万兴酒楼饮酒作诗,以辛辣诗篇讽喻于震洲撤兵一事,暗骂朝廷无能,甚至以诗造谣中伤谢云,一传十、十传百,引了不少百姓围观传诵。

耿磐忙得脚不沾地,腾不出精力再处理这些个事。

于是裴珩今日抽空,就打算亲自去万兴酒楼看个究竟。

裴珩盯着谢瑾,眉间有些不快,冷声戏谑嘲讽:“看来弄月阁困得住你的人,也困不住你的眼线。天下事皆知啊,皇兄。”

谢瑾却微不可察地笑了下:“说到底是皇上心软,没派人日日夜夜都盯着我,才给了我可趁之机。”

这句话无意给裴珩哄舒坦了,偏生再挤不出一点愠色。

他三两步登上马车,而后掀帘回头,催促道:“皇兄,走啊。”

……

于是,两人又共乘一辆马车。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裴珩这会儿坐在谢瑾对面,视线特意绕开了他的唇。

可目光一往别处放,他又陡然觉得谢瑾这身衣服也不大对劲。

寻常太监的尺寸对谢瑾来说还是太小了,他的宽肩、细腰、长腿都被这身太监宫服勾勒得益发分明,腰带一束,更像是夜间贴身穿的里衣,惹人遐想。

谢瑾虽也觉得身上几处被勒得不适,可他并不知裴珩此刻在操心着什么,心里全然记挂着正事,主动与他说起这“光社”的渊源:“光社共有十四人,皆是颇负诗名的诗人,其中以王德明、杜唯二人为首。大雍重文,历代文坛中才子辈出,这帮人在北雍文坛未必排得上名号。可是后来他们在南雍成立光社,意为‘光复北雍’,专门写诗讽刺南雍朝廷的不作为,披露权贵恶状,倒是出了几篇犀利独到的佳作,渐渐名声大噪起来,尤其受爱国复国之士的追捧。”

“他们是凭着一腔热血骂南雍朝廷而出名的,针砭时弊,写诗指责于震洲临阵退缩,也无可厚非。不过,皇上请看这篇——”

裴珩见谢瑾将一纸诗文递过来,才集中起精神,阅起那首诗:“……悬河嘉南遥万里,岂学谢郎慕旧恩?”

裴珩不太懂诗,但这句诗还是把他读给笑了:“什么狗屁诗?就这,朕也能一口气作个百八十篇。就算是于震洲弃了关城而逃,他们是怎么拼凑字词,硬掰扯到谢云身上的?”

谢瑾:“还是得今日去了才知道。”

裴珩觉得无趣,又将那纸还给他。

谢瑾正要接过,马车忽剧烈颠簸了下,裴珩的半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倾了过来——

所幸他及时用手撑住了车窗,才没撞进谢瑾的怀中。

谢瑾下意识用手去支了下他,见他半个身子已环住了自己,又忙缩回了手。

自上次那场吻后,两人之间都有些难以言明的敏感与忌讳。

何况谢瑾今日穿的……

裴珩平时身边都是形形色色的太监,被伺候那么多年,也从未对太监有过什么异样的感受。

可当下这么近距离看谢瑾穿这身太监服,裴珩脑中竟然开始一片乌糟混沌,无端设想起谢瑾若是能穿着这身对自己卑躬屈膝、百般讨好……

全身血液霎时热了起来,都迅速往某一处灌注。

“皇上?”谢瑾见他不动,又唤了一声。

裴珩呼吸愈紧,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黑线盯着他问道:“……你不勒么?”

谢瑾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衣服:“能忍。不过既是打算跟皇上出宫微服私访的,我还备了另一套便服,等会儿我先在车内换了,再随皇上去酒楼,以免这身宫服招人瞩目。”

裴珩知他处事周全,冷冷“嗯”了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窗外,暗自平复起身下的冲动。

不多久,马车就在万兴酒楼旁的一条小巷停了下来。

裴珩先下了车,谢瑾则留在车内更换衣物。

巷子里分明没有风。

可车帘之间总有一道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的缝隙,如同有意引诱一般——

裴珩忍不住看过去,车内昏暗绰约的光线下是一道雪白无暇的皮肤,裹着紧实起伏的肌肉线条,他的腰带一松一滑,深陷下去的半个腰窝又从窄缝中一闪而过。

不是全貌,但足以惊心动魄……

裴珩的喉结又是一紧,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隐忍将要功亏一篑,到抽一口凉气,立马逼着自己挪开视线。

谢瑾很快便换好了衣服,从马车内出来。

裴珩却嫌他慢:“怎么这么久?”

谢瑾不知他煎熬,只当他是没耐心惯了,敷衍了句:“皇上恕罪。”

裴珩也没领情,脸上依旧不不爽快:“罢了,快走吧。”

到了万兴酒楼,他们正赶上好时候,光社诗人正在中心大堂内作诗。

本以为是几名酸腐诗人聚在一起切磋研讨诗句,可没想是如此大的排场:从楼上挂下来几卷数米长的诗文手稿,将他们作诗的案台众星拱月般地衬托起来,香炉飘烟,琴音相伴,好不雅致。

比起文人雅会,这儿更像是大戏台。

围观捧场看热闹的顾客也甚多。裴珩多付了几倍茶水钱,才得以选了个靠前排的座位。

但见那王德明提壶将酒一饮而尽,大笔泼墨一挥,一气呵成写下一首诗。

他一搁笔,看客们便争相上前吟读新诗。

“好诗!好诗啊——”

“这两句说得好啊!那于震洲本就是个罪将,朝廷信重他将四十万兵马都交到他的手中,结果呢,临到阵前跑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又指向另两句诗:

“我今日算是读明白先生的诗了,于震洲清高放浪二十年,却突然同意领兵出征,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谢云翻案!他们本就是师出一门的兄弟。”

“怪不得,朝廷为查旧案突然这般大动干戈,抓了那么多大人审问,弄得人心惶惶的,竟是为了讨于震洲开心呢——”

“荒唐,简直儿戏!”

“若真是如此,于震洲此等鼠雀之辈,谢云也未必清白到哪去——”

众人每每争辩诗中奥义,总忍不住想向作诗之人亲自求证。

可光社这几人往往故弄玄虚、含糊其辞,只当是风雅慷慨而作,更惹阅者往深处猜疑。

谢瑾抿了口酒,微微蹙眉。

他嗅到满口醇香,忽想起来问裴珩:“你刚才付了钱,万兴酒楼的酒怎么卖?”

“八十文一壶。”裴珩又给他的酒壶斟满。

谢瑾又打量这周围布置:“那在这间酒楼包这样的场地,一日又得多少钱?”

“这倒是没问过,不过这儿是建康最大的酒楼,起码得百两银子往以上了。”裴珩玩笑:“怎么,你也想在这包一场?”

谢瑾垂眸饮酒:“私产家宅都被人查抄了,没有银子。”

“好说,”裴珩压低声:“皇兄若是有胆量与光社以诗对擂,银子朕给你出。”

谢瑾似笑非笑:“此事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百两银子就想摆平此事,你怕不是想的太简单。”

光社的名声已传开,不好用武力镇压,否则更易激起民愤,于旧案不利。

而且他总隐隐觉得,这背后挑事之人也实在有些奇怪……

正思忖着,就听得一旁的裴珩刻意放话道:“这诗写得也太烂了。”

此话无疑是给狂热之徒泼了盆冷水,旁边那桌的人听见了,便转过来愤慨回击:“你是什么人……你懂诗么!?”

裴珩气定神闲:“在下是不大懂诗,可也知道鉴赏诗歌得先论诗体、文采、风骨,整日在诗文中玩弄含沙射影的这一套,他们是写诗,还是给你们猜谜呢?”

“你……!”

那人气不过,便要与裴珩争执几句:“光社诸位先生的诗作鞭辟入里,言之有物,乃当世大格局者!上到君王下到民生疾苦,皆有所讽有所喻,又岂能用诗文惯用的那套表面功夫轻易评判?”

谢瑾给裴珩使了个眼神,让他莫与人起冲突。

可裴珩没理会,阴阳怪气道:“听闻他们成天不是作诗,就是在建康的瓦舍酒家流连,未曾入过仕,也不曾去亲自体味过民生之艰,又是怎么讽君王诉民生的?”

就凭刚才那几首,裴珩就已大抵明白这帮人所谓诗作的套路,无非是扯些时下热事,剩下的全靠空想臆测,毫无根据。

这帮人的诗作能流传开来,一呼百应,无非是迎合了世人对大雍朝廷的不满之心。

没想到那人还真有东西,随手便掏出一本光社新刊的诗集:“兄台若不信,请品鉴!”

裴珩去接过书角,托腮随手翻了几页,忽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直。

[君子临风皎如玉,昔日佩剑铮铮鸣。谁知龙榻账里笑,袅袅折腰侍君王。]

这哪是讽喻时政的,分明就是首艳诗……

而且写的是自己与……谢瑾?

裴珩嘴角不由一僵,手指又翻过一页。

不想后面的一首比一首露骨:

[锦帐**恋不休,兄弟可堪共风流。枕上雨停云又语,折花岂容早朝误。]

[花蕊娇羞春含露,柳枝摇曳雨淋漓。纵然一夜春风度,不唤皇弟唤阿恒[1]。]

……

裴珩心口不觉渐渐涌上来一股燥热,没等看完,“啪”的一声合上了那诗册。

谢瑾好奇,也想取过来阅览一番,却被裴珩立刻挡住了。

他的面色不大自然,还有几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羞恼之意:“还是烂诗,没什么可看的。”

[1]避讳皇帝名字,以“恒”代“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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