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就由兵部牵头,在万兴酒楼对面设了间义卖诗帖的铺面。
既是为了夺人眼球,裴珩出宫前还特意让人费心思打扮了谢瑾一番。
谢瑾今日穿的是白鹤银雪罗衫,束着青蓝襻膊,两侧头发用并蒂莲银簪整齐挽起,露出那双温柔如月的高贵眉眼,清风玉树,宛如天上谪仙。
还真如裴珩所料。
谢瑾只需往那一站,什么都还没做,就能引得路人驻足打量,连对面酒楼的人都忍不住探出头来,时不时朝这边张望。
一听说是大殿下为了前线雍军筹集军饷,亲笔题诗以作义卖,便有不少百姓围上来询价:“贵人,你这诗帖如何卖呀?”
谢瑾亲和笑答:“十金一帖。”
有人不住质疑:“十金啊……是不是有些贵了?”
“集市流通的四大名家字帖,起码得这个价再翻个倍,可这毕竟是朝廷义卖嘛。”
“义卖又如何?你情我愿,爱买不买——”
谢瑾没做过生意,见他们争执了几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往下介绍。
裴珩此刻坐在万兴酒楼靠窗的雅座上,他又提着那八十文一壶的美酒,一副出手阔绰的模样,对着街上高声喊道:“十金太少了,能为前线将士出一份力,还得了如此珍贵的墨宝,本公子愿意为瑾殿下出二十金——”
说罢,众目睽睽下,他就从怀中掏出一沉甸甸的钱袋子,隔空朝谢瑾了抛去。
谢瑾一抬手,便稳稳接住了钱袋。他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也朝那楼上提高声道:“如此,多谢这位公子捧场了。”
他正腹诽裴珩出手为何如此大方,结果掀开那钱袋的口子一看,哪里是金子,里头全是裴珩方才临街买的几块饴糖。
谢瑾也分毫不恼,再度望向楼中的裴珩,不由笑意更甚。
裴珩见他对自己如此笑,稍稍怔忡,倒是有些心猿意马地偏过了头。
不过他这一招的确奇效,开了个好头,不一会儿,便有人开始掏钱购买诗帖。
渐渐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谢瑾书写不及,反观光社那边不剩什么人气。
“那是在做什么?好生热闹。”
一辆轿子路过万兴酒楼旁,里头的妇人闻声挑帘,露出清丽的姿容。
正是谭瑛。
婢女忙去打听,不一会儿,回禀道:“夫人,听说是兵部与谢瑾正在此处义卖诗帖,为前线将士募集银子。”
“诗帖?”
谭瑛蹙眉,立马让下人停轿,顺着人群走了过去。
不少人见到谭瑛,都认得她是相府的当家主母,主动为她让出了道。
谢瑾笔尖正蘸取墨汁,就传来一阵轻柔如风的女声品鉴道:“长剑沥血出霞关,马上杀敌映雕鞍。欲剖肝胆照明月,清风万里报君王……此诗壮士拂剑,浩然弥哀[1],配上大殿下遒劲又藏了三分韧的笔锋,当真是妙绝。”
谢瑾也是一顿,闻声看去,但见眼前的妇人约三十来岁,眉眼疏淡温柔,浑然的书卷气质衬得她气质不俗,更胜寻常美人。
谭瑛说着,就从腕上取下一物:“大殿下,妾身愿出这一只上等天山翠玉镯,价值三千金,可否换您今日所有的诗帖?”
周围之人皆哗然。
先前还有人嫌十金太贵,而丞相夫人一出手便是三千金。
谢瑾又看了眼只价值不菲的玉镯,淡淡一笑:“这位夫人大义,在下替将士们先行谢过。只不过夫人要买这么多诗帖回去,是作何用?”
谭瑛莞尔一笑,忽凑近谢瑾,轻声低语道:“造势止谣,殿下需要的不是散客,而是大买主。妾身愿以三千金,助大殿下一臂之力,何乐而不为?”
谢瑾眉头一深。
这人……
自己与裴珩的盘算竟被她一下看得一清二楚。
“谭夫人,巧啊。”裴珩不知何时已从万兴酒楼走了过来,站在了她与谢瑾的中间。
谭瑛眼底掠过愕然,又朝裴珩福了福身:“二公子也是难得。”
谢瑾顿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便是相府那位出了名的夫人谭瑛。
可谭瑛毕竟是司徒钊的人。
裴珩担心有诈,正欲阻拦,谢瑾却用手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思忖之间,对谭瑛淡然一笑:“无妨,那么还请夫人在旁稍候,三千金的诗帖可得费上些功夫。”
谭瑛含笑:“不忙,殿下请便。”
谢瑾随即让人将纸铺满案桌,捧砚奋笔。
四周围观的百姓不减反增,不一会儿,竟将大街里外堵得水泄不通。听闻有这三千金换诗帖的奇闻,连光社那几个诗人也按耐不住,不再作诗,跑来这边看热闹。
一个时辰后,谢瑾一口气书写完百余张诗帖,一应晾干后,亲手奉上。
谭瑛没让丫鬟去接,也是自己双手去接过,恭敬温声道:“有劳殿下了。”
她得了诗帖后,又朝裴珩稍行了个礼,便没再多留,转身告辞离去。
待她一走,其余人也纷纷效仿,争抢着要购帖。
兵部这帮人不懂看眼色,想着能借此好机会充盈军簿账上的钱,还真又去抱了一堆新纸过来要给谢瑾写。
裴珩瞥见他的手腕都已红了,竟也不发作喊累,便沉肩不悦,自己将脸拉了下来:“朕累了,收摊,回宫。”
傍晚没到,两人又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裴珩不吐不快:“你今日为何要将诗帖卖给谭瑛?就不怕她带回相府跟司徒钊一通告状,然后全烧了,白费那许多功夫。”
谢瑾在袖中揉了揉手腕:“三千金一只镯子,倒也不算白费。”
裴珩嗤道:“你真是图这镯子?”
“镯子自是次要,也是为了试探试探她。”谢瑾说完,又拿出那包饴糖,取出一颗含在嘴里。
“试探她?”裴珩拧眉。
谢瑾将糖先咽下了,才继续顺着往下说:“早年听到传闻,说司徒钊的策论皆是由她夫人代笔,我拜读过那几篇策论,有见地、有胆略,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却与司徒钊平日为人处事大相径庭,所以也有所怀疑,好奇谭瑛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皇上常年出入相府,知道的应比我多。”
裴珩:“司徒钊藏得紧,谭瑛鲜少在人前露面。但在相府的确听过一些,她不是一般女子,她父亲是北雍前任丞相谭闵,她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作文识字,颇通政理。而且上次在相府,朕听她与司徒钊的政见似有不同。”
“哦,怎么个不同法?”
见谢瑾对她这么感兴趣,裴珩无端生出酸意,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饴糖,往嘴里抛了几颗,一边嚼一边卖起关子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要不改日朕带你去相府,亲自拜见拜见她得了。”
没想到谢瑾坦然答应:“好啊,下次皇上带我去。”
裴珩:“……”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车外一声哄闹,有百姓逆着车道奔走,似是在争抢些什么。
“怎么回事?”
他们掀起车帘,就看到空中洋洋洒洒的诗帖飘洒下来,宛如漫天大雪覆下,蔚为壮观!
“三千金的诗贴!这可都是宝贝——”
白纸黑字,铁画银钩,正是谢瑾今日卖给谭瑛的那些……
谢瑾一阵诧然。
顺着那诗帖飘下来的方向,但见谭瑛正凭栏站在一高楼上,故意将诗稿源源不断地往空中抛洒,才惹得下面百姓一阵哄抢。
原来到此,才是她的造势!
抛完所有的诗稿,谭瑛趁人不注意,居然果断往扶栏上一磕,脑门当即出了一片血。
……
夜里,相府。
“啪!”
司徒钊一巴掌掴在了谭瑛的脸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半个身子都打倒在了地上。
谭瑛的耳边止不住嗡嗡作鸣,耳坠子在脸颊刮出了一道血痕。
司徒钊这一掌下去,面上没有半分怜惜,怒不可遏:“莺莺啊莺莺,你如今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竟敢以丞相夫人的名义抛头露面,公然去帮谢瑾撑场面!”
“莺莺”二字,乃是从前司徒钊为她取的表字,如今已极少叫了。
他越说越气:“如今倒好,满建康都奉谢云的诗为圭臬,谁还读光社的诗?你可别告诉本相,以你的心思,会不知这场诗帖义卖是谢瑾的奸计!”
谭瑛捂着滚烫的面颊,露出几分委屈之色,一开口,柔弱的眼泪忽又簌簌掉了下来:“妾身是知道,本意便是想买下所有的诗帖,带回来交由老爷处置,也是妾身不当心,不慎在楼上摔了一跤,就……”
“你……!”
司徒钊这才看到她额角血淋漓的疤痕,又也没有对她的话多起疑心,只是一味责备:“妇人无用,净会败事!”
见司徒钊背过身去,谭瑛神色稍敛,眼泪便立马没了。
司徒钊又叹了口气,冷声不快问道:“听人说,皇上今日也同谢瑾在一处义卖?”
谭瑛一顿:“……好像是。”
司徒钊闷哼,目光变得晦暗:“皇上与谢瑾,走得倒是愈发近了。就是不知他是随意玩玩,还是真玩出了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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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瑾今日在外忙碌操劳了一日,也实在有些乏累。他沐浴完正要歇下,就听得那扇破旧的院门又被灵昭打开了。
“殿下,是姚公公。”灵昭在门外先斩后奏。
谢瑾扶额片刻,只得披氅从榻上起身。
姚贵的笑脸上透着阵心虚,先朝他行了个礼:“大殿下安,这么晚了,奴才没打扰您歇息吧?”
谢瑾对人一惯都是好脾气,此时也宽和一笑:“公公多礼了,不打扰,敢问是有什么事么?”
姚贵随即弯腰,双手奉上一物:“殿下,皇上说他昨儿个害您丢了东西,这是特意赔给您的——”
“赔礼?”
谢瑾便去拿起了那小巧精致的祥云礼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枚样式别致的金玉令牌。
黄金为骨,中间嵌铸了一块环形玉佩,两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缠绕在玉环中,作彼此嬉闹之状,挂穗用的也是金丝嵌玉珠,十分考究。
裴珩收走了父皇赐自己的那枚令牌,此时又送了一枚新的令牌来,不知是何用意。
“有劳了,烦请公公替我多谢皇上。”谢瑾先朝姚贵周全了礼数。
他手中握着这枚金玉令,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皇上赐我这枚令牌,可是允我日后可以出宫?”
姚贵尴尬一笑:“殿下误会了,皇上他,应该并无此意。”
谢瑾也不意外,又退而求其次问:“那是可以离开弄月阁,自由在宫中行走?”
姚贵:“这……恐怕也不太行。”
果然。
裴珩就算是赔礼,也不会甘心放他自由。
这枚金玉令牌雕琢得再精美,可惜也只是个配饰摆件,眼下看来,倒还不如一支簪子实用。
姚贵又笑眯眯地解释道:“殿下,这枚令牌虽不比先帝赐的神通。可皇上说了,只要殿下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想见他,出示此令,便能马上见到他。”
夜风习习,拂动谢瑾单薄的衣摆。他听言呆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他不禁眉眼一弯,迸出一声轻柔的笑意。
“那现在,可以么?”
[1]唐·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悲慨》
上一章有大改,昨天周一夜里看的宝子需要重新阅读才能和这章跟上,万分抱歉,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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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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