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狐疑间,屋外又是一阵急迫的脚步声起,秦玥紧张地攥紧了锦被,慢慢转头将视线挪到门口。
只见一身华贵衣袍的中年妇人急匆匆进入,身后跟着一众侍女皆被她命令候在门外。
来人正是皇后。
皇后进屋后环视一圈,确认屋内并无异样,便快步往床榻奔去。
见到里头面色有些苍白的秦玥,她眼中露出心疼,歉疚道:“阿玥,都是姑姑和阿帘对不住你。”
秦玥想起自己即将被迫和亲的命运,忍不住眼眶一红,可怜兮兮地抬头:“姑姑,我……”
“别说了,姑姑都明白!”皇后握住她的手,“这本就是阿帘的命,却由你来替,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
“可是阿玥,你再不愿意,也不能想不开跳池轻生啊!我们堂堂秦氏一族,几百年的好声名,又岂能出退缩之辈!”
秦玥心头一跳:“姑姑,我没有……”
她只是脚滑而已,怎么就成了跳池轻生了?
“阿玥啊,身为秦家女,总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姑姑知道你心中难过,眼下朝局如此……”皇后仍在絮絮叨叨,“我与你父亲商议,和亲人选依旧对外称是六公主,姑姑会暗中增派人手助你父亲尽力寻回阿帘,为给圣上一个交代,仍需你以替嫁的身份留在宫中。”
秦玥垂下头没吭声。
如果和亲之日来临,阿帘依旧未被寻回,那么她替嫁的身份会真正坐实,逃无可逃。
此时此刻,她倒真有些羡慕裴帘抛开一切说走就走的勇气。
皇后见她低头不语,叹气哽咽道:“阿玥,这回圣上是真的动了怒,若秦氏此时选不出人来稳住局面,恐怕……”
话已至此,秦玥从小到达耳濡目染的世族权利的那些弯弯绕绕,又岂会想不明白。
如果秦氏交不出人替嫁,其他世族一定会争相将家族女子送入皇宫,到时候突厥势力旁落,秦氏式微,后果就不是小女儿家的儿女情长可以相比的。
秦玥咬咬唇,抬头回望:“姑姑,我答应。”
不能任性。
她想,至少现在不能。
——
因着落水,秦玥身上的衣衫湿透,女暗卫将她救下送入东宫后,便贴心地吩咐宫内婢女替其沐浴,以免着凉。
裴焱一向不近女色,东宫中竟连一件女子衣衫都无,女暗卫无法,只得从自己的衣栊中翻出最近才做的新里衣暂时给秦玥穿上。
至于外衫,那绝对没有。
秦玥在秦府娇生惯养长大,穿着粗糙的里衣哪儿哪儿都不舒服,颈侧肌肤娇嫩,里衣领口坚硬的线头磨得已经起了红印。
皇后见状,连忙命人将凤仪宫内裴帘的一整套公主规制的新宫装送至东宫,让宫人好生伺候着换上。
一番折腾,二人从偏殿出来时,日头即将西落。
因此番是东宫太子出手搭救,且完美保全了秦玥的名声,皇后带着她离开前,特意拐道去向太子道谢。
九曲回廊,雕梁画栋,秦玥穿着淡紫色的齐胸绣赤裙裳,行动举止间飘逸裙摆随风舞动,她又生得肤白貌美、娴淡如云,惹得路上的婢女纷纷注视,久久挪不开眼。
见状,秦玥暗自欣喜,悄悄将脖子仰得更直了些。
即使身处逆境,对于自己的美貌,她向来引以为傲。
很快,他们来到东宫主殿,刚踏入殿门,秦玥深呼吸一口气,细纱挽袖下的手指轻轻蜷起。
殿内一身玄衣的男子负手在身后,背对着殿门,正与身侧的一名臣子谈论着什么。
臣子年近五旬,浑浊的眼中是历经沧桑的老练,可他站在年轻的太子身边,竟一丝锐气也无,反而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怠慢。
好冷厉的气势!
秦玥杏眸盯着那道玄色的高大背影一会儿,脚下悄悄落后几步,尽可能地离那人远一些。
如果猜得没错,这位便是冷血无情,把敌军将领抓来晒成人干的太子,安全起见,她还是离远些。
否则不知何时惹怒于他,自己被晒成下一具人干可如何是好?
皇后大步走在前,见秦玥落后一大截,回头轻声催促:“阿玥,快跟在姑姑身后,切莫离得太远。”
“是,姑姑。”秦玥乖顺应下,脚下却只往前挪动了半步。
听到动静,那位尚在禀事的臣子嘴上一停,朝皇后行礼后,识趣道:“老臣不扰娘娘与殿下,老臣告退。”
话毕,他脚下生风,快步离开。
等臣子的身影在照壁后消失,裴焱已经转过身,殿外西沉的光线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莫名给人种阴沉的杀伐之气。
男人上前几步,拱手向皇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见状,秦玥硬着头皮出列,垂眸轻声:“秦玥见过殿下,此番,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话落,对方半晌没应声。
秦玥等得有些不耐,抬头时正撞入一双浓得望不到底的漆黑凤眸。
她一时愣住,连呼吸都慢下半拍。
那双眸子里的情绪掩盖得很深,她看不分明,可还是隐约感受到了那抹深沉下散发出的沉敛与克制,还有……一种浓重的哀痛。
哀痛?
秦玥眨眨眼,想要再看看清楚,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却已经烟消云散,似乎刚才全是她的一场错觉。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裴焱嗓音沉沉,眸光下移,在她领口处的红色印记上停留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裴焱毕竟是在军营这个生死场中历练多年的人,且是高高在上的储君,其凌厉威震的气势令秦玥浑身紧张,她极快地垂下头,默默退后,不再多言。
皇后看了眼裴焱,道:“太子此次救下秦家的姑娘,且周全地抱住了阿玥的名声,是秦家欠了你一个人情。本宫也不瞒你,即便阿帘私自离开皇宫,陛下的谋划却不能变,本宫会禀明陛下,暂时让阿玥以六公主的身份住在宫里,以安抚即将来朝的突厥使臣,太子以为如何?”
虽是问话,皇后语气中却没有商量的意思。
聪明人之间,不用明说,也能听懂对方的言下之意。
裴焱依旧无甚情绪,应声:“母后放心,孤一定好生护住六皇妹。”
事情交代完,皇后也没打算再东宫久留,她如今与裴焱因为垚儿的出生关系微妙,这里又是裴焱的地盘,见秦玥礼数到了,便道:“太子如今协助陛下理政,公务繁忙,本宫就不打扰了。”
“儿臣恭送母后。”
皇后点头,示意秦玥跟上,端庄地离开。
因着刚才的那场对视,临出殿门时,秦玥没忍住用余光飞快地扫了眼里头的人。
裴焱依旧站在原地,负手在后,沉沉的眸子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担心自己偷瞄被发现,秦玥赶紧规规矩矩收回视线,不敢再乱看。
等回到凤仪宫内,接过婢女送来的糖蒸酥酪,秦玥不解道:“姑姑,您曾说过太子殿下如今与咱们的关系,并非如从前一般牢固,为何今日您还要将打算托盘而出?”
她一瞧那位太子殿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万一他得知内情后暗中作梗,可怎么收场。
皇后用银勺搅动着酥酪,听罢便笑了:“你以为,咱们不说,太子就不知道内情吗?如今太子羽翼强大,跟他使心眼子根本落不着好。后宫之中暗流涌动,太子虽然位主东宫,可陛下除了垚儿,还育有许多皇子,其中当属四皇子风头最盛。本宫与太子虽然没有从前关系稳固,却也没到分道扬镳的程度,我们秦氏的势力亦不容小觑。这个节骨眼,本宫又当场将此事挑破,太子不但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碍着嫡母嫡子的关系,受其他阵营攻讦时,还会出手相助。”
“喔……”秦玥点头,回想起在东宫时,男人的那声低沉的“皇妹”,她眨眨眼,将莫名的不自在压了下去。
听着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假称呼罢了,可总有哪里不对劲。
就像是一种……被人盯着成为猎物的不安感。
许是刚成为假公主不适应?
秦玥重重叹了口气,将刚才荒谬的感受压下。
从今日起,她就是六公主了。
听说普渡山上的佛寺极灵验,若有机会,她定要上山敬几柱香,再多捐些银子,祈求佛祖保佑,尽快让爹爹把裴帘给抓回来!
——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正逢宫中举办宴会。
此宴会由皇后主持,明着说是宫中久未热闹,特邀来京都的官妇女眷聚一聚,实则是为太子选妃。
裴焱早已到及冠之龄,却迟迟未迎娶太子妃,惹得家中有适龄女儿的老臣们争红了眼,偏他本人跟没事人似的,面对朝臣们抛来的暗示视而不见。
皇后是后宫之主,眼见的后宫嫔妃们也因为太子娶妃一事闹得乌烟瘴气,互相拉踩,她忍无可忍办下此宴。
顺带,也可以探探太子的口风,是敌是友,等知道裴焱看上哪家贵女就清楚了。
当然,秦玥如今身为六公主,是断断不能在宴会上露面的。
得知错失这种能让她用美貌与智慧艳压在场所有闺中贵女的机会,秦玥神色恹恹,连午间茶点都没用。
她如今住在凤仪宫中的金麟殿中,离宴会之处极近。
听着外头人来人往的寒暄轻笑声,她“噹”的一声关上窗牖,心里将至今渺无音讯的裴帘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时辰后,笙箫渐轻,宴会已近尾声。
灵儿进入屋内,附在主子耳边低语几句。
“真的?”秦玥立时直起身,杏眸中难得露出了点神采,“此处不便说话,你告诉怜雨,我在后花园的凉亭中等她。”
不多会儿,就有一白衣女子朝凉亭款款走来。
与秦玥那种张扬明丽的美不同,陈怜雨生得并不出彩,但她祖上几代书香世家,父亲是当朝御史大夫,自然从小饱读诗书,浑身上下一股浓烈的书卷气。
见到双眸发亮的秦玥,陈怜雨温婉一笑:“阿玥。”
“怜雨,快过来。”秦玥兴奋地招呼闺中密友。
她打发灵儿在凉亭外望风,自己则拉着陈怜雨面对面坐下。
杯中茶水续了三回,秦玥终于将这几日离奇的经历描述完,心中怒气不减,捏紧拳头就要往石桌上砸。
可她的拳头在距离坚硬的桌面不足一尺时,明显放缓了速度,最后象征性地轻点了下边缘,嘴里却不饶人:“有朝一日遇见裴帘,怜雨你别拦着,我一定要把她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
不,一顿不足以泄她心头之愤,打十顿才能堪堪解气。
陈怜雨最初的震惊过去,缓了缓,才定下心神握住好友的手安慰:“阿玥,没想到几日不见,竟会发生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怪不得昨日你偷偷给我递了纸条,邀我在皇后娘娘的宫中相见。你先别着急,我听父亲说起过突厥王子即将来朝一事,最快也要三月后才到达京都。这三月咱们再想想办法,也许能找到两全的法子。”
她与秦玥、裴帘三人从小要好,发生这样的事,她不愿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为了局势就牺牲嫁去那种蛮夷之地。
秦玥托腮,丧气道:“还能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左不过我与阿帘中一定会有一个要嫁过去。”
陈怜雨沉默,半晌后忽然道:“阿玥,你方才说,那日你失足落水,是太子殿下救的你?殿下在朝中颇有威名,手段凌厉,无人敢质疑,若他肯出手帮你,也许你就不用去和亲了!”
“太子殿下?”秦玥一愣,立刻摇头。
“阿玥你为何摇头?”陈怜雨不解。
秦玥看了眼脸上一派天真的好友,没把秦氏与东宫的微妙关系放到明面上说。
回忆起那日自己在东宫见到的裴焱,她至今仍能生出一种后背发凉的畏惧感。
她摇摇头,心有余悸道:“你忘了京都坊间对他的传言么,冷漠无情、杀人如麻,我若是主动向他求助,他一个不顺眼杀了我怎么办?”
陈怜雨张了张唇,不敢置信道:“这是坊间传言而已,传言终究是传言,涵盖着夸大的成分,太子殿下威名在外,有人添油加醋乱说也未可知。更何况,太子殿下这回能救你,在突厥和亲一事上说不定……”
秦玥坚定打断:“怜雨,这事不成。我一想起他曾经把人挂在城门晒成了人干心里就发怵,前几日见到他,果真恐怖!他往那一站,我腿就发软,更别说求他帮助我解困了。”
“真的那么吓人吗?”陈怜雨半信半疑,今日皇后娘娘举办宴会,太子殿下本来会出席,不知何故最终没现身。
来这之前,她还听那些贵女们抱怨未能见储君真颜,没能一睹殿下俊美无俦的矜贵风采。
这么看来,还是不见的好。
这条路不通,二人又想了其余的法子,皆被一一否定。
眼看着宴席已散,陈怜雨起身告辞:“阿玥,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你别着急,我们再好生想想,总会有法子的。”
走了几步,她忽然折返,凑到好友耳边,轻声耳语:“阿玥,你继母和两个妹妹都来赴宴了,万一撞上,切记小心。”
秦玥轻扯嘴角,平静点头,内心的火已经蹭蹭蹭冒了上来。
好哇,一事未解又添一事。
她怎么忘了,她那个好爹爹对继室知无不言,继母与两个妹妹定是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被逼和亲的事。
这三人,指不定这几日在秦府中怎么幸灾乐祸呢!
想到这儿,秦玥无语望天,气到自闭。
——
东宫书房
裴焱端坐在桌案前,敛眉垂首,正用朱笔批阅奏章。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手腕上一道极深的伤口,饶是现在已经好全,深深的疤痕仍旧暗示着当初的惊险。
这样的伤口在他身上还有好几处,早已见怪不怪,上阵杀敌而已,哪里能全身而退?
他素来喜欢兵行险招,一击毙命,即使受伤,对方定也付出了千倍百倍的代价。
暗卫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将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复述。
男人手中奏折并未放下,就在暗卫以为主子并无心情听他探听到的内容时,裴焱忽然抬眸,凤眸寒气逼人:“冷漠无情,杀人如麻?”
在一旁听了全程,闭嘴良久的林祁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这秦家嫡长女真有意思,竟然如此描述自己的救命恩人。殿下,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裴焱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奏折丢在案上:“你那么清闲?再说废话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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