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祁连忙收敛起幸灾乐祸,将刚收到的密报呈上去:“灵州今岁上缴的税银不足往年的一半,说是雨水多,江河稻田受灾严重,银子都用来筑堤了。”
此事裴焱早有耳闻,灵州地处江南,雨水偏多,每年都要遭遇几场洪涝。
可,严重到连税银都减少过半,会否有些夸张?
裴焱接过密报,一目十行地看过,沉了神色:“灵州一事有蹊跷,你带着人悄悄去灵州探探究竟。”
林祁神色一凛:“好。”
林祁是镇国公之子,从出生那日起就承袭了世子之位,在京都那些世族子弟眼中,林祁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人间疾苦的风流公子。
凑在裴焱身边,也不过是草包想要寻求大树庇护罢了。
可谁也不会想到,林祁平日里看着不正经,其实颇有主意,暗中替东宫打理着一众暗卫部门,干的是私底下的活。
领了差事,不日就要出门赶赴灵州,林祁想起有一事还未办妥,道:“殿下,已经查到六公主的踪迹。公主尚未出京都,这几日应当躲在一处私宅中,昨晚公主悄悄置办了些远行需要的物品,应当是打算出城离开了。”
六公主生性跳脱,从不安常理出牌,这回连夜逃出皇宫抗拒和亲就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放她出城,离了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城,再追回恐怕不易。
裴焱没抬头,淡道:“她要走就放她走,让几个机灵点的暗卫跟着,别把人跟丢了就行。”
林祁一愣,思索片刻后,一双风流的桃花眼带上了几分认真,对上主座上男人漫不经心又了然一切的凤眸,他的思路瞬间开阔。
此次送人与突厥和亲,虽然定下的都是皇后那边的人,但真公主和假公主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先不论突厥日后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态度,一个冒牌的公主,对于皇后来说根本没有裴帘亲自和亲来得稳固。
陛下身体不济,一年比一年多疑,秦窦献上女儿为皇室解燃眉之急,自然能被顺利应允。可,等陛下反应过来,难保不会怀疑秦家别有所图。
到时候拿此事做文章,压制皇后及秦氏想为九皇子夺位的心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此计,妙啊!
林祁突然就明白平日里近乎冷血的太子为何突然一改本性,那日要多管闲事救下那位娇滴滴的秦氏嫡长女。
原来等在这儿呢!
他好奇道:“殿下覆灭突厥势在必行,他日荡平突厥后,这位秦氏长女该如何安置?”
“她是秦氏长女,自然将人带回京都送还秦府。”裴焱剑眉淡淡,脑中却忽然一闪而过那双雾蒙蒙的清澈杏眸,手中一颤,漾开了一滴红墨。
半晌,他忽然与林祁直视,嗓音沉冷:“怎么,你对秦氏女有意?”
“喔,没有没有。”林祁连忙摆手。
他惯爱风月不假,秦家那姑娘生得惊为天人也是真。可要是招惹上秦玥,凭着秦家在朝中的地位,他是一定要迎娶对方入门的。
为了一个姑娘而放弃千千万万个姑娘,那绝对不成。
林祁心中可惜,抬头正欲离开,忽见座上的男人脸色更冷了些,那双望不见底的寒眸中,夹杂着碎冰正注视着他。
欸?
他心头狂跳,脚下飞转,迅速离开。
……
书房内归于静谧。
裴焱深深吐息几次,将心中莫名升起的心悸压下。
第二次。
这是第二次在提到秦家那位长女时,他心绪浮起了异样。
这种无法执掌的失控感让他心生烦躁,裴焱修指一下一下地轻轻叩着桌面,神色却更加深沉。
正在此时,黑金楠木门再次被扣响,近卫端阳的声音传了进来:“殿下,皇后娘娘遣人送来了京都所有世家女子的画像。”
裴焱轻哂:“送进来。”
书房门被打开,端阳怀里抱着一大摞画像入内,见主子对这些不甚有兴趣,他将画像放在不甚起眼的一处柜子里,抱拳道:“殿下,皇后娘娘说您已到娶太子妃的年纪,身边该有个知冷热的人,不赴宴相看也就罢了,这些画像好歹多看两眼。”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又被扣响。
裴焱抬眸望了门口一眼:“你去看看。”
“是。”端阳恭敬行礼,大步走向屋外。
不过片刻,他又折返:“回禀殿下,原是刚才来送画像的宫人,说是误将一幅多余的画像夹杂其中一并送了进来,这会儿知晓画像已经呈给殿下,正在外头吓得发抖呢。”
“哪幅多余的画像?”
“说是秦府嫡长女秦玥的。”
裴焱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淡道:“让宫人退下,此事孤不会追究。至于画像……”
“就说孤烧了。”
“是。”
……
天色渐暗,书房本就朝东,背对着夕阳更显得昏暗。
裴焱没有让人近身服侍的习惯,亦不喜闲杂人等频繁出入,是以屋内昏暗,他也没唤人进来点灯。
桌案上一盏孤灯燃着,只照亮了周围一丈开外的距离。
男人站起身,慢慢走进了暗影里。
片刻后,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裴焱已经拿着一卷画像回到了桌案前。
这批画像应当是命画师赶制不久,展开时尚有一股浓厚的墨香。
随着画卷徐徐打开,一名女子袅娜的身影映入眼中。
乌发如墨,肤白如雪,尤其是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水眸,般般入画,顾盼生辉。
纵使画师技艺高超,画上的女子已足够美丽惑人,可还是只画出了真人的三分神采。
另外七分,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秦玥……
裴焱修长的手指抚上画中女子灿若繁花般明媚的脸,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而后慢慢下移,指尖触到了女子白皙细腻的颈侧。
他脑海中闪过前几日秦玥落水后在东宫时的模样,那处白腻上有一块红印,许是太过娇嫩,蹭到了什么粗糙之物落下的痕迹。
饶是极力克制,那日见到她那副可怜兮兮又委委屈屈的模样时,他差点不顾皇后在场,想要将她抱入怀中,紧紧的,不留丝毫缝隙。
那是种想要将她揉入骨血的急迫和心疼,随着与她呆得越久,越加浓烈。
裴焱将目光从画像上挪开,强行吐息几次,眸中的那股哀痛的涩意渐渐消退,他扬声唤人:
“端阳。”
端阳守在门外,听到动静立刻入内:“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季听,去查查秦家嫡长女秦玥的来历,事无巨细,不可错漏半点。”
查秦家的那位矜持高贵的大小姐?
端阳偷瞧一眼主座上无甚情绪的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跟随多年,一向猜不透殿下的心思,当下也不纠结,干脆利落地应道:“属下遵命。”
——
时间飞快,秦玥以六公主的身份住在皇宫中已有十日,十日时间,足够让她适应新的身份。
在凤仪宫内自闭般呆了十日,秦玥从榻上睁开双眸,忽然像活过来似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斗志。
她用力握了握拳,暗暗鼓励自己——
古语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断断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既然事已至此,这冒牌的六公主身份,她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与其整日闷着处于劣势,不如观察观察形势,说不准还有生机?
这般想着,她一骨碌从榻上起身,提高嗓音唤人:“灵儿,我想沐浴。”
灵儿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只盥盆。见主子脸上笑意显现,一扫前几天的颓靡模样,她呆了呆,迟疑道:“姑……哦不,六公主,大早上的便要沐浴吗?”
不是昨晚刚泡了一个时辰的花瓣浴么?
秦玥自然道:“昨夜房中的冰鉴不够消暑,睡梦中热得冒了几滴汗。”
说罢,她用一种“身为堂堂尊贵的六公主,就算每时每刻都在沐浴又如何”的神情望着灵儿。
欸?
姑娘昨晚上还唉声叹气想要摆脱冒牌公主的身份,短短一夜过去,一下子便适应好新身份了?
灵儿立刻识相地点头:“奴婢这就吩咐下去备水。”
两个时辰后——
秦玥神清气爽地走出凤仪宫,浅紫色的裙衫层层叠叠,又紧紧贴着她的身线,硬生生在端庄中勾勒出几分窈窕。
今日梳的是飞天髻,丝绦轻盈,步摇轻晃,衬得她本就明媚的脸更加出彩,任谁见了都得叹一声绝色。
此时此刻,她带着灵儿在御花园中闲散漫步,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将她这几日埋藏在心底的对前路的茫然与恐惧都驱散了许多。
逛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秦玥小腿有些发酸,便想去不远处的凉亭中歇歇脚,也好赏一赏池中寓意颇好的锦鲤。
她转身吩咐灵儿:“去值房取些鱼食过来。”
话毕,秦玥抬步往凉亭内走。
只是还没跨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了几声笑,那声音漫不经心中透着轻慢,熟悉得很。
秦玥飞快将这笑声与印象中的人脸对上,笑意略略僵在嘴角。
来人正是裴帘在宫中的死对头——五公主裴琳。
说起这两“姐妹”的“战斗故事”,那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两人同是公主,一个是正宫皇后所出,一个是受宠的慧妃所出,裴琳又是朝中颇有根基的四皇子的胞妹,身份上自然和裴帘不相上下。
裴琳性格跋扈,仗着受宠,在京都胡作非为,慧妃偏又溺爱于她,养成了如今骄纵的性子,京都贵女门因为她的身份不敢得罪,裴琳再傲慢,行事再离谱,也将她都捧到了天上去。
久而久之,五公主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有时甚至背上了性命官司。
但是其中有一人不会,那就是裴帘。
身为中宫所出的嫡出公主,裴帘不用在裴琳面前敛声屏气,除了公主与身俱来的矜贵气息,她身上有股不屈的傲气。
每每裴琳受人吹捧得翘起尾巴,裴帘都能恰到好处的浇下一盆冷水。
二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众所周知,裴帘与秦玥是表姐妹的关系,平日里私交甚密,裴琳从前见到秦玥便没有好脸色,如今裴帘犯了事,就更别提了。
秦玥脚步停住,转过身,正迎上五公主上下打量的目光,以及眼里一闪而过的不屑。
她心头一跳,不好的预感爬满后背。
五公主仰着下巴上前几步:“秦玥?听说皇后娘娘宫中住了位天仙,我还猜谁呢神神秘秘的,原来是你啊……”
话毕,她的声调拖得老长,一副嫌弃的模样。
秦玥微笑,端庄地行了礼,刻意只回了对方的前半句:“见过五公主,天仙二字阿玥愧不敢当,只是有幸上天垂怜,生得尚可罢了。”
五公主虽然跋扈,嘴皮子却不利索,从前和裴帘交锋,每回都被对方一张嘴怼得哑口无言。
现下裴帘这臭丫头跑得没影了,又被她的表妹噎了句,当下火气蹭蹭蹭往上冒,仅存的三分理智也没了。
她怒道:“秦玥,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长得有几分姿色罢了。有句话叫自古红颜多薄命,顶着这样一张脸满脑子应当想的是如何攀高枝吧?怎么,你这几日都住在凤仪宫中,是为了勾-引太子哥哥,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吗?”
“五公主慎言。”秦玥为对方离谱的想象力无语,脑海中浮现出东宫初见时,太子殿下阴沉又淡漠的眉眼,她捏了捏手心,轻声道,“臣女受皇恩庇佑,从小得以入宫与公主们学习礼仪,虽学得没有五公主周全,却记得教习嬷嬷曾说过‘祸从口出’四字。”
“你!”五公主气急,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秦玥说话轻轻柔柔的,扯的都是礼仪教养,却明里暗里在嘲讽她不知礼数,简直比裴帘还要厉害!
“秦姑娘不必自谦,你的容貌在整个上京城中当属第一,想必三月后的和亲之行,也一定会得突厥王子欢喜。”
一道女声自五公主身后缓缓传来,秦玥被戳中心事,轻轻皱紧了眉,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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