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结束，没出一点岔子。

猛地从亢奋状态中脱离，身体的不适重新找上门来，卢景彡向主持人微微颔首，敷衍地朝闻名点头，顺势避过他的目光，起身带助理回到演播厅旁的等候室。

也许在他眼里，她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但已顾不得。

“姐，喝水吗？”助理裴雀拧开瓶盖，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接过水，她却只润了润喉，又问裴雀：“离红毯开始还要多久？”

“不到半个小时。咱们剧组的出场顺序在中间，除去移动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休整。”裴雀很能领会她的意图。

“我先休息一下，十分钟后叫我。”她有气无力地说完，旋即阖上双目。

“好的。”裴雀在她旁边安静地坐下来。

她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心烦得很，胃里也不好受，刚刚录制又透支了些许精力，迫切需要一点清净来恢复状态。

却根本没清净多久。

闻名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卢景彡规规矩矩地靠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眉头微蹙，双臂自然垂下，头略歪向一侧，几缕发丝轻盈地附在她的脸颊边，随呼吸浅浅浮动。

这时的她少了些气场，显得无害而温和。

闻名下意识放轻脚步，走到等候室的另一张软椅上坐下，俯身在茶几上给海报签名。

这些声响本不明显，但可能因为封闭了视觉，她的听觉越发敏锐起来。

皮鞋和木地板接触的噔噔声，每一步的节奏都让她想象出他走路的姿势，不疾不徐。他应该在签海报，有铜版纸摩擦的刷刷声，和以固定节奏不断重复的写字声，她几乎能看到，他怎样签下了“闻名”二字。

应该是主办方提出的签名海报需求。

她默默数着，一张，两张，三张……

纷乱的想法偃旗息鼓，她的灵魂宁静平和地浮在黑暗中，远远凝望这间发光的屋子，像星际间的宇航员回望美丽的湛蓝星球，总带着难以名状的悲伤。

独自一人的黑暗中，她终于敢叩问内心：再次见到闻名，是什么感觉？

要说完全不为所动，是假的。但要说还爱他，也不对。

真实的人和平面上不一样，镜头里和镜头外也不一样，今日见了，她才对闻名六年间的变化有了切身的感受。

他变成熟了，气质更沉稳，也让她更看不透，像一团漆黑的雾，雾里藏着薄而利的锋刃。

她完全不知道，他今时今日是如何想她的。

不过，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答案。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人的细胞平均每七年会完成一次新陈代谢，说是重生也不为过。

从心理的角度来说，七年足以让初入社会的莽撞少年变成油滑疲惫的资深社畜，说是判若两人并不夸张。

今年是他们分开后的第七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现在的闻名都不是她怀念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已被她永远抛在过去，如今只是回忆里的一抹影子。

现在这个同名同姓的人，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恨她，也……爱过很多人了。

卢景彡听见有个女孩努力放低声音，但音色仍脆生生的，向闻名请求：“闻老师，我是您的影迷，请问您今天能签to签吗？”

只须臾，闻名便同意了：“没问题。”

他现在面对粉丝倒是好说话的很。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闻名是一律拒绝的，美其名曰：“我不懂，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签的。”

女孩向闻名解释自己的名字，又提出，能不能写些祝福的话，随便什么都好。

闻名欣然同意，略作思考，写下几笔。

想来应该是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一类的套话。

“你同事，也要签吗？”他居然还主动询问，上赶着给别人签名。

“闻老师，她是想……”女孩话说了一半便停了，眼神犹豫地看向卢景彡，屋子里骤然安静了几秒。

想怎样？有什么请求说不出口吗？

好奇心驱使她离开黑暗，活动筋骨，装作刚刚转醒的样子，缓缓睁眼。

占据视野中央的，是闻名的脸，和他坦然冷淡的眼睛。

刹那，呼吸一滞，心脏几乎是悬停在胸腔中，细小的冰凌从中穿刺而出，还带着温热的血，拙劣的演技被他看得那么清楚明白。

他要干什么？离她这么近？

“那女孩想问你能不能给她签名。”他见她睁了眼，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情绪，似乎只是来通知她这件事，拉上她一起做有求必应的菩萨。

可是，这举动未免太微妙了。

卢景彡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屋里的人，除了裴雀和闻名团队的，只剩主办方的那两个女孩，看起来应该只是志愿者，或者实习生。

幸好，但凡这屋里有个人精，就能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

哪有大明星帮别人要签名的？何况明面上，闻名和她是第一次见面，他对她太没距离感了……

她吞下心里的慌乱，转头问裴雀，“我睡了多久？”

因为闻名这一奇怪的举动，裴雀还陷在震惊里，听到她问才回神，答：“正好十分钟。”

怪不得裴雀没出声拦他。

卢景彡整理好发梢和衣摆，才朝那女孩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又对闻名说：“我没有笔，得借闻老师的一用。”

“我给你拿。”他没叫助理传交，自己转身去取笔给她，言辞动作自然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接过闻名递来的金属色签名笔，声音放柔，问这女孩。

“赵奕轩。是这三个字。”女孩早用手机打好了自己的名字，给卢景彡看，她脸蛋红扑扑的，忍着赧意，直勾勾地盯着卢景彡看，眼里尽是仰慕。

卢景彡一目了然，一边在女孩带来的《前任》海报上签名，一边引她多说些话。

“很少有人会像你一样来找我签名，”卢景彡歇笔时抬头，对她报以欣赏的目光，循循善诱：“我瞧你眼熟，我们应该见过，对吧？”

“卢老师，我是，我是戏文专业的学生，上过您在电影学院开的选修课，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赵奕轩激动得声音都高了八度，攥着双拳，几乎要语无伦次。

“你知道的，我的认脸技能很不错。”卢景彡小小打趣一下自己，拉近和这女孩的距离，好显得不那么高高在上。

赵奕轩感动得差点涕泗横流，虽然反应多少有些夸张，但如果对象是卢老师，一点不奇怪。毕竟她偶像更辉煌的战绩是，有人酒后当着全剧组人的面，哭着大喊，要当卢景彡的狗！

“你想要我写些什么话吗？”卢景彡又问，刚才听闻名给她同事亲笔写了祝福语，她便想着，怎么也不能少了这女孩的。

“您想写什么都行！”赵奕轩简直像个初生的牛犊，用过度的热情对卢景彡狂轰滥炸。

卢景彡莞尔，看向女孩的眼底，说：“好，那我把一句我很喜欢的话送给你，希望你未来能像它所含的希冀一样，”她言语间似乎带着蛊人的魔力，一字一顿，“祝你得偿所愿，功不唐捐。”

希望你所有的努力都有收获，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这是卢景彡深信的，世间最大的快乐。

赵奕轩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想给卢老师当狗了。

眼前给她认真写下这两个词的女人，像极地森林中一棵生机洋溢的参天古树，凌霜而立，繁盛蓊郁，有种可以跨越一切困难的笃定。卢老师总能让人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哪怕是祝愿，也让人想去相信，自己真会如她所说，得偿所愿，功不唐捐。

卢景彡把签好的海报递还给女孩，询问：“你快毕业了吧？”

赵奕轩珍视地接过，点头：“对，今年大三，下半年就要开始找工作了。”

“那很快了，有考虑我们公司吗？”卢景彡往椅背一靠，狡黠地笑了下，见女孩的眼睛更亮了。

“我想去！”赵奕轩狠狠点头，但又有些不自信的迟疑，“可不知道能不能去成……”

“这我也不敢给你打保票，不过，”卢景彡顿了顿，选择给女孩指个方向，只要她真能按自己说的做，十有**可以得偿所愿，“接下来这半年，如果你能给每部进入主流视野的电影做个整体分析，就用我在课上教过你们的方法。我相信，会有好结果。”

“真的吗！”赵奕轩很惊讶，神采奕奕地接过秘法，一个深深的鞠躬，马尾辫都倒吊过来，元气四溢地表决心：“我会努力的！”

说完，跑去和同事分享喜悦了。

卢景彡看着她跳脱的背影，方才还柔和的面庞渐渐冷却，染上无机质的美，像一尊白釉裹着的瓷人，不明悲喜。她本不是让人一眼惊艳的类型，但此刻却有种非人的美丽，令人心惊。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加油。”

收回目光，刚一错眼，她竟冷不丁撞上闻名幽深的眼神。

卢景彡警鸣大作，迅速藏起那一面，只当无事发生。

怪不得刚才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他竟然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

卢景彡眼神的聚焦点滑过他，看向别处，他们之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个蹦蹦跳跳、心情愉悦的女孩准备离开，她们拿着手里的战利品互相品鉴，门关上的前一秒，她听见赵奕轩讶异的惊叹：“诶！闻老师给你写的话怎么也是这句！”

闻言，卢景彡突然僵住，死抠住软椅的手一点点收紧，皮革与指尖摩擦发出令人不适的嘎吱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扎眼。

她猛地被拉入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是她和闻名在渡城相识时，他曾问过她：“你这辈子想做什么？”

她语气狂妄：“我要做电影！做最好的那种！我要哪怕过了一百年，也依旧有观众为我制作的电影痛哭，大笑，久久难以忘怀！”

他仰头，看她站在青沉山顶的石头上，那一刻，天光乍泄，打在她身上，闻名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后来也一直认为，闻名是在那时爱上她的，却忘了，下一秒他对她说过一句话：“希望你得偿所愿，功不唐捐。”

原来，那句她很喜欢的话最初是闻名说的，而她竟然忘了，还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

这屋子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这难道不是明晃晃地在告诉闻名，他给她留下了一些永恒的印记，他不会觉得她当着他的面写下这句话，是想要再续前缘吧！

卢景彡立刻转头对裴雀说：“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

这话突然得让裴雀愣了一下，但她很麻利地拿上东西，回应好的。

这一次，真的是落荒而逃。

但脚底抹油也不可能瞬移，她刚走了两步，堪堪把闻名落在身后，就听见他不依不饶的声音像要索她命似的响起：“卢景彡，你后悔过吗？”

名字被他念出的一刻，卢景彡全身过电，她晃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闻名审判一般的语气激起了她的怒火，惹得她眼眶发胀，牙根直痒。她深吸一口气，看都没看他一眼，冰冷的话如有千钧之力：“我从未后悔过，只有庆幸。”

门砰的一声关上，像一个耳光，打在闻名脸上。

他知道，她不是嘴硬，她就是这样想的，他再了解她不过。

可是为什么，哪怕他明白她已经不再爱他。

他就是，不甘心。

闻名仰头，遮住被光晃得发疼的眼睛，暗自感叹：她在他这里的威力，还真是一如既往。

上了去往景城国际会展中心的车，刚一坐下，卢景彡就脱了力。

耳边一切声音都像隔了层不透气的膜，沉闷着，模糊着，不停作响。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心里漾开强烈的厌恶之感，不是对闻名的，是对自己的。

她知道这状况不对劲，马上对裴雀说：“给我药。”

裴雀手忙脚乱地给她拿药拿水。

咽下药，卢景彡闭上眼睛，开始默数，一，二，三……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片林海，风推开层叠的树，向她奔涌而来，她闻见草木泥土清澈的香气，在透亮的阳光下，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仰面浮在清澈的水面上，他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颤，水珠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和浓密的眉毛，似乎在描摹他天神般俊美的轮廓。

他就这样安静地存在着，不管世事纷杂。

她就这样看着他，不再想其他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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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傲慢与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