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之底。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是唯一的存在。沈清澜感觉自己像一块破碎的礁石,被冰冷的海水反复冲刷、侵蚀,每一次意识的微光试图上浮,都被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左肩胛下撕裂般的痛楚狠狠拽回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厚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更清晰的痛——那是一种糅合了□□被贯穿的锐痛、阴毒内力在经脉中肆虐的绞痛、以及失血过多带来的虚脱和寒冷。还有……鼻端萦绕不去的、浓郁苦涩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让她莫名心头发紧的、淡淡的血腥气。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睑。视线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她别院寝殿的素色承尘。身下是柔软温暖的锦被,身上盖着轻暖的羽被。床边,一盏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晕,驱散了记忆里回音谷那彻骨的冰冷和血腥。
“主上!您醒了!” 一个极力压抑着激动、却依旧带着哽咽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沈清澜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了跪在床边的“枭”。这位如同磐石般冷硬的影卫首领,此刻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上还带着未愈的擦伤和疲惫,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
“水……” 沈清澜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微弱的气音。
“枭”立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将温热的参汤用细小的玉勺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生机。
喝了几口,沈清澜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左肩胛下的剧痛依旧清晰,但似乎被精妙的包扎和某种温和却强大的药力压制着,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肆虐。她动了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摸向肩头。
“主上,箭簇已取出,毒也暂时压制住了。鬼医先生亲自出手,说您底子好,只要静养……” “枭” 连忙解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沈清澜却打断了他,目光扫过“枭”脸上新添的伤,沙哑地问:“……折损……如何?” 回音谷那地狱般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
“枭” 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带着沉痛的悲愤:“影卫……战死七人,重伤三人,属下……无能。” 她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沈清澜闭上眼,胸口一阵窒闷。那些都是跟随她多年、忠心耿耿的死士。片刻,她再睁开眼,目光锐利如昔:“仇家?”
“是‘血鹫’的人!属下已下令全力追查,定要将幕后主使揪出来,碎尸万段!” “枭” 的声音里是刻骨的杀意。
沈清澜点了点头,血鹫,一群拿钱办事、毫无底线的亡命徒。这笔血债,她记下了。她正欲再问些细节,目光却无意间落在了“枭”破损的衣襟上,那里沾染着一些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那不是新鲜的、属于“枭”自己的血。
一个瘦小的、穿着破烂僧衣的身影,猛地撞入她的记忆!
那个孩子!那个她原本打算处决的、冒名顶替的孩子!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孩子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刀光剑影中的她冲来!
“那个……小尼姑呢?” 沈清澜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她……怎么样了?” 她记得混乱中,似乎看到她挡在自己身前……后来呢?在那群豺狼退走后,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
“枭” 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混合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撼、深沉的敬畏、以及……难以言喻的沉重。
“主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颤抖,“属下等循着痕迹找到您和……那位小小姐时……天……天都快亮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震撼他灵魂的一幕:“在……在一处陡坡下的荆棘丛里……是那位小小姐……用身体护着您……她……她趴在您身上,浑身冰冷……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浑身……全是伤……”
“枭” 的声音艰涩起来,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她的脚……赤着,脚底被碎石割得稀烂,嵌着石子和荆棘刺……膝盖……磨得露出了骨头……手臂上、脸上……全是荆棘划开的血口子……深可见肉……那根……那根断过的手指……肿得发紫发黑……像要烂掉……更可怕的是她的胸口……大夫说……是心疾发作到了极处……随时可能……”
她仿佛说不下去了,只是重重地垂下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敬意:“可她……她那只没断的手……死死……死死抓着您的一片衣角!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掰都……差点掰不开!……大夫说……是她的身体……一直伏在您身上……用那点微弱的热气……护住了您的心脉……才……才让您撑到了我们找到……否则,那阴毒的内力和失血……您恐怕……”
后面的话,“枭” 没有再说下去。但沈清澜已经听懂了。
如同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沈清澜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冰冷、灼热的洪流狠狠冲垮了她所有的认知和心防!
那个孩子……那个被她视作骗局工具、意图碾死的蝼蚁……那个被她折断手指、吓得窒息濒死的可怜虫……那个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病秧子……
是她?!用那具比她自己的命还脆弱的身体,在修罗场中扑向自己?是她?!在杀手环伺下,用颤抖的身体挡在自己面前?是她?!在重伤濒死之际,硬是拖着、顶着、拱着自己这沉重的身躯,在遍布荆棘碎石的山路上,一寸寸挪动?是她?!在滚落陡坡时,还用身体护着自己?是她?!在只剩最后一口气时,用那点微弱可怜的体温,死死护住了自己的心脉?!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沈清澜的咽喉,让她瞬间失声,眼前阵阵发黑!无地自容的羞愧如同最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想起自己曾按在她脖子上的手,想起自己冰冷审视的目光,想起那枚平安扣带来的猜忌和杀意……与这孩子此刻用生命书写的纯粹和牺牲相比,她之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何等的卑劣、龌龊、可笑!
锥心刺骨的愧疚如同无数把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每一处念安身上的伤——那磨烂的膝盖、那深嵌石砾的脚掌、那肿胀紫黑的手指、那遍布全身的荆棘刮痕、那因心疾发作而濒临崩溃的身体……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她的冷酷、残忍和愚昧!
“她……在哪?” 沈清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撕裂般的颤抖。她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不顾左肩胛下撕裂般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挣扎着就要下床!“带我去见她!现在!立刻!”
“主上!您的伤!”“枭”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搀扶。
“带路!” 沈清澜厉喝,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和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她必须亲眼看到!必须确认那个被她伤透、却救了她命的孩子!
“枭”不敢再劝,只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沈清澜,一步步挪向隔壁的房间。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更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光线比她的寝殿更暗一些,只有一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灯。几个大夫和侍女屏息凝神地围在床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沉重和忧虑。
沈清澜的目光,瞬间就钉在了那张小小的床上。
那个孩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盖着轻软的薄被,露在外面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一种死寂的青灰。嘴唇是干裂的灰白。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没有丝毫颤动,仿佛一尊毫无生气的玉雕。
视线向下,沈清澜的心猛地被攥紧!
那只放在被子外、被小心包扎过的手……正是那根被她折断的手指所在的手!此刻,整个手掌连同小臂都肿胀得吓人,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但露出的指尖部分,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紫黑色!那是血液不通、组织坏死的征兆!
被子没有完全盖住她的脚踝。露出的那一小截脚踝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但依旧能看到纱布边缘渗出的暗红色血迹,以及脚踝下方那狰狞的、深可见骨的磨伤痕迹!
大夫低声禀报着伤势:“……脚掌损伤最重,石子深嵌……膝盖髌骨外露……多处深刺伤……心脉微弱,几次濒危……断指处……恐怕……恐难保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清澜的心上!
她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她挣脱了“枭”的搀扶,踉跄地扑到床边,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
她终于看清了。
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一个被彻底打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随时会散架的破败娃娃!那瘦小的身体上,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那些被荆棘划开的、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虽然被清洗包扎过,依旧狰狞地遍布在手臂、脖颈、甚至额角!那曾经因为恐惧而瞪大的、乌溜溜的眼睛,此刻紧闭着,了无生气。那曾经因为吃到一口热粥而微微弯起的嘴角,此刻只剩下灰败和死寂。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沈清澜!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出血来。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不得不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床柱,指甲深深嵌入坚硬的木头中,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是她!都是因为她!这满身的伤,这濒死的状态,这断指之痛……全是拜她所赐!是她亲手将这个无辜的孩子推入了地狱!可这孩子……这孩子却在绝境中,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从地狱边缘硬生生拖了回来!
什么冒名顶替?什么欺骗?什么胎记?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在这惨烈到令人窒息的牺牲面前,显得那么的可笑、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卑劣!这哪里是什么骗局?这分明是乱世中一颗被污泥掩埋、却依旧散发着至纯至善光芒的稀世珍宝!是她沈清澜被仇恨和猜忌蒙蔽了双眼,差点亲手将这珍宝碾碎!
所有的杀意,在这一刻,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彻底烟消云散,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的恩情!以及那迟来的、如同醍醐灌顶般的认知——*这孩子,至纯至善,无辜至极!是这污浊世道中,最干净、最珍贵的存在!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沈清澜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床沿上。她看着念安那张毫无生气的、布满伤痕的小脸,巨大的痛苦和悔恨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颤抖地伸出右手,想要碰一碰那孩子冰凉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又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最终,那只颤抖的手,只是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念安那只完好的、紧紧抓着被角的小手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跳动,沈清澜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枭”和屋内的大夫、侍女,全都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无言的震撼,以及一种灵魂涅槃般的沉重寂静。
许久,沈清澜才抬起头。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眸子深处,曾经所有的冰冷、猜忌、杀伐,都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决绝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刻骨铭心的愧疚,是山岳般沉重的恩情,更是破茧重生后、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
她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磐石,牢牢锁在念安苍白的小脸上,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仿佛用灵魂烙下的誓言:
“救活她!”
“不惜一切代价!”
“她若有事……”
“……你们所有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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