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车队碾过最后一段盘山路时,所有的前挡风玻璃上已经蒙了一层浅黄的灰尘。
姬子都一行在差不多行驶了1个小时后,才终于抵达了本次行程的终点,位于远郊群山里的生命再造研究所分院。
这里始建于5年前,是处新修建的保密级别很高的研究基地,选址极其隐秘的同时,安保措施也十分严格,进出都需要通过同一条五百米的山体隧道,且隧道进出口都分别设有两处检查点,每个相隔500米。
隧道内壁布满抓痕状裂璺,车灯扫过时,那些湿润的石头竟泛出了类似金属般的冷光。
姬子都望着隧道尽头处的两盏暗红色警示灯,恍惚中意识到也许张章从来都不是什么富二代。
那些早已见惯的黑西装也从来不是他的保镖。
他们过往相处的每一秒都充斥着大量的谎言,谎言多到如果将其转换成酒精的话,足以让一个人酒精中毒。
纤长的睫毛下降,在黑暗中微不可察。
酒精中毒是什么感觉?
是不是很像溺毙的感觉?
姬子都忍不住去幻想那个场景。
肺里的空气不断从嘴里冒出去,他挣扎的越厉害,下沉的就会越快,而这些气泡则会汇集在一起,形成一条不断向上流淌的小溪...
然后咸涩的液体会紧随其后的涌入鼻腔,视网膜只能无助的映射出头顶碎裂成万花筒般的阳光,胡乱抓握的手指唯一能握住的只有滑腻的水草...
然后下沉,肺叶坍塌,疼痛化作温热的蜜流淌过四肢,耳鸣转变成梦中母亲轻哼的安魂曲...
大脑在最后的时光里会编制出一场最为绚烂的梦。
那些他所有不想承认,但真实渴望的东西都会在梦和他中相会...
姬子都想的入迷,直到被人打断。
“子都。”郭梵帮他拉开了车门,正笑着看向他,“我们到了。”
他们停在了研究所的正门前100米的位置,前方是进入研究所前的最后一道哨卡,哨卡的门卫由一群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西装组成,和从小到大一直围绕在张章身边的保镖装扮的一模一样。
姬子都收回飞远的思绪,抿紧了唇,抬腿走了下去。
他们已经被重复检查了几轮,不用指引,姬子都就将双手平方在了扫描仪上,随着一阵蓝光扫过,冰冷的机械女声宣告通过。
【请进】
仪器后方的气密门终于打开,一座乳白色的建筑群在暮色中徐徐展开。
和市区内的研究所相比,这处后建的分所面积大了三倍不止。主体建筑通体奶白色,不高,但占地范围很大,从高空往下看的话,建筑形状神似五角大楼。
郭梵的皮鞋踏上了第一阶台阶,回身招手示意姬子都这边走,“所长这几年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
慢他一步下车的姬评越过众人,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研究所。
对此姬子都早已习以为常。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另一个人。
自从来到这里就变得异常沉默的张章,竟也快步跟了上去,一点也没有想要回头、或者等等姬子都的意思。
对于自己总是会被抛弃这件事,姬子都一言不发。
他习惯了。
所有母亲给予他的东西,总是标有代价,且大概率会收回的,而这一点看来在张章身上也生效。
张章是母亲带给他的玩伴,如今再被母亲收回非常合理。
姬子都刻意走得更慢了点。
恶作剧般的想在郭梵脸上看到左右为难的神情,是紧跟上他的顶头上司,还是留下来等他这个废物呢?
然而可惜的是,他所预想的难题似乎并没有为难到郭梵。
男人的微笑自始至终就没有变过,就仿佛那笑已经焊在了他的脸上,变相成为了另一种类型的面瘫。
“当心脚下。”郭梵侧身挡住右侧立柱,把他完全当成一个孩子在照顾。
“谢谢。”姬子都皮笑肉不笑的道谢,跟在他后面穿过自动打开的感应门,进到了冷气开得太足,以至于让人瞬间就从初秋过度到了严冬的大厅。
金属灰是这里的主色调,充足的光线从天花板的线条灯和隐藏式灯带中柔和地洒下,为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冷漠的外衣,穿梭其间的白大褂们沉默的宛若死人,一个个步履匆匆的像是马上要踩到项目截至线。
在他跟着郭梵穿过大厅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几个实习生每人抱着两打包裹严实的文件跑过,其中跑在最后的扎马尾的姑娘一不留神差点撞上姬子都。
“啊!”她的惊呼还没完全从嘴里发出,郭梵就眨眼间挡在了姬子都前面。
“小心点,周羊。”他虚扶了女生一把,在对方连连致谢鞠躬的背景中,转头笑着朝姬子都解释,“最近所里比较忙,请您见谅。”
“没事...”姬子都自然不会介意这种小事。
只不过离开前他还是回头多看了那个实习生几眼,对方没怎么受到这场小插曲的影响,继续急匆匆的离开了。
姬子都看见对方手中抱着的资料变得有些凌乱,露出的更下层的文件标题写着——潘多拉计划。
潘多拉?
姬子都收回视线。
能用这么有名的神话故事人物命名的计划,想必其最终实施的结果也会像潘多拉一样无法预测。
可能会全灭,也可能会留有一线生机。
但这种完全无法预测的东西,真的会是这群推崇知识即是真理的人所能想出来的计划吗?
大厅正中的前台小姐微笑着冲郭梵问好,态度颇为恭敬,“郭助。”
“帮忙给他打印一张临时通行证。”郭梵将姬子都带到对方面前,“姬子都。”
前台小姐惊讶了一秒,眼神飞快扫向姬子都,又以更快的速度闪躲开,“好的,请稍等2分钟。”
姬子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态度的诡异,但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前台小姐已经低下了头,并熟练的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就好像她是故意在躲避他的视线似的。
临时通行证的时效是24小时,过期还需要补办,但姬子都认为这个时限对他来说非常充裕,甚至他其实根本都没必要来。
尤其是在他坐在会议室里,等待了超过半个小时后也依然没见到任何一个人出现的时候。
郭梵在把他领到这里之后就离开了,临走前仅留下了一句嘱托。
“所长和其他人稍后就到,请您在这里耐心等待一下。”
姬子都选择了一个离门最近的座位落座,方便他能在结束后第一时间撤离。
空旷的会议室大的吓人,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列成方阵,像是要将整个空间浸泡医用酒精里。十二米长的会议桌横贯中央,桌面映着顶灯细长的倒影。
四面墙壁覆盖着哑光材质的吸音板,表面均匀分布着针孔大小的透气孔,中央空调的换气声产生着微妙的回响,某种类似电子蜂鸣的底噪始终萦绕在姬子都的耳际。
他感到寒冷,视觉和体感皆是。
好消息是他一点也不困了。
坏消息是他大概率会感冒。
唯一能给姬子都带来点安慰的是,这间会议室侧面配置有茶水区,茶水区同样沿用了会议室的白色调,柜台上摆放着一台咖啡机,一台恒温水壶,旁边的玻璃柜里码着五六种不同品牌的茶包、胶囊咖啡和蜂蜜。
消毒柜里的蓝光一直亮着,里面倒扣的骨瓷杯还带着余温。姬子都随便拿出一个,又选了一枚绿色的胶囊。
盲选的结果还不错,萃取出的咖啡浓郁醇厚,很像斯德哥尔摩的口感。
看得出,这里经常有人打扫,台面一尘不染,补货补得也勤。
重新回到座位的他很快将整杯咖啡喝完了,骨瓷杯底碰撞大理石的脆响在空旷的会议室中轻炸一声。
最后一口黑咖也滚过了喉管,在他的胃里烧出了片刻的暖意,姬子都掏出手机,点开最近的游戏排行榜,上下划拉两下,随便找了一个排名靠前的休闲小游戏下载玩了起来。
然后第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第二个半小时也紧跟着结束。
确定自己的人生确实在被无意义的浪费后,姬子都终于坐不住了。
“搞什么啊?”
他站起来推开门,宽敞的走廊上竟空无一人。
并且不光是走廊,就连刚刚人头攒动的大厅此时也变得落针可闻。姬子都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到前台处,工位里面的电脑屏幕还是亮的,但给她打过临时工牌的小姐姐却不见了。就连来时看见的那处已经停满车辆的停车场,此时也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遮阳伞,被狂风吹的直打转。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更诡异的是,原本进来的大门不见了,它本应存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堵纯白的墙。
姬子都只得在一层徘徊,尝试寻找其他出路。
他用临时的权限刷开了尽可能多的房间,从挂着人事部的办公室一路开到了副主任的办公室也都没有再发现任何一个人。
他宛若幽灵般游走在这座庞大的建筑里,所有他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能看到不少人为留下的痕迹。
诸如实验室内还在运转中的离心机,操作台上敞开的培养皿,楼梯拐角处保洁阿姨的清洁推车,以及工位上尚有余温的外卖袋。
但他们上一秒还在的主人,下一秒却全都不知所踪了。
姬子都孤寂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他已经将一楼全部检查了个遍,此时正准备去往二楼。
叮——
尚且还有电力维持的电梯打开了金属的门。
内部四面皆是镜面的电梯,映出了的四个一模一样的青年,他穿着一身颇为休闲的帽衫和长裤,凌乱的发丝,消瘦过分的身材,全都属于姬子都。
门外的青年对上镜中自己漆黑的双眼,微怔后还是走了进去,按下了2层的按钮,三面镜子也同时伸出三只按向按键的手。
轿厢上升的瞬间,姬子都的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凉意。
他的手指已经离开了按键区,但镜中他的倒影却似乎慢了半拍——那枚食指还悬浮在‘开门’键的上方,静止不动了。
四面八方的‘他’全都保持着这个动作,只有姬子都自己的手放回了原位。
而在察觉到这一点的下一瞬,他忽然发现那些镜像都朝着他的方向贴近了半步。
更糟糕的是,楼层显示屏也卡在了一楼和二楼之间,荧兰的屏幕故障般反复在1、2之间跳动。
顶灯也开始忽明忽暗的闪烁,姬子都在光与影的缝隙中,看见镜中的人们突然全都将脸朝向了他的方向。
他们身体还在原位,单单只头部扭曲的转动了过来。
姬子都瞬间汗毛直立,快速前扑,猛拍报警键和开门按钮。
砰砰砰——
真实的冷汗顺着额头滑向脖颈时,镜中的人们也同时朝他伸出了手臂。
见鬼!
姬子都无声的咒骂,但他此时除了疯狂按动按钮外根本没有其他任何选项。
就在那些镜像裂开嘴,准备享受胜利的果实的时候...
姬子都面前闭合的电梯门突然弹开,他顾不得其他,甚至也来不及查看楼层是否正确,就踉跄着冲了出去。
身后的门几乎在他跃出的瞬间又快速闭合,两片金属门板相互撞击,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又传来此起彼伏的金属碰撞声——像是那些镜像想要追着他出来,但最终撞上了门板。
姬子都后背撞在墙上,几乎跌倒,他双手死死扒住,看着电梯上方的楼层显示屏转瞬便从1变成了108。
而就他所知,生命再造研究所最多只有四层,那里有可能会有108层呢?
“操...”他喘着粗气,喉咙干涩的像是塞进了一把沙子。
刚才那漫长的几分钟,几乎把他的所有力气都耗尽,他现在双腿发软,脑袋也昏昏沉沉。
额头上的冷汗还划进了眼睛里,汗水中的盐分刺得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当视线重新聚焦,姬子都这才发现不对——这里不是他要去的楼层。
事实上这不像任何可能存在于研究所的正常楼。走廊长得看不到尽头,两侧的墙壁上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只有单调的、淡黄色的壁纸,在头顶同样昏黄的灯光下,仿佛一整个浸泡在了掺过水的过期蜂蜜中。
姬子都站直身体,强迫自己深呼吸。
冷静。
他告诉自己。
现在重要的是先弄清楚这里是哪儿。
他再次回头看向电梯,那台诡异的差点要了他命的金属盒子,此时停留的楼层已经变成了个明黄色的笑脸符号,静静地看着他。
“操!”他低声咒骂,转向那条长得不自然的走廊。
深褐色的木地板显然已经年代久远,当他迈出第一步时,鞋底传来一种古怪的黏腻感,就仿佛踩在了某种胶质上。
他低头看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地板还是那个地板,他的鞋底也还是他的鞋底,而地板和他的鞋底间也没有产生任何藕断丝连的联系。
姬子都贴着墙继续前进。
空气中的味道让他有种反胃到想吐的感觉,这种味道很像是某种甜的发腻的水果混合上了更阴暗的东西才得以产生出来的,像是潮湿的地下室,又或者...腐烂的肉。
壁纸的触感也让他忍不住皱眉。
他前进的同时左手也一直轻触着墙壁以保持平衡。
那不是纸张或者油漆的质感,更像是...皮肤?
它温暖、略带弹性,稍微更用力些,甚至能感受到细微起伏的纹理。
姬子都猛地缩回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渗出的汗水。
有那么一瞬间,姬子都问过自己真的还要继续前进吗?但如果不继续前进的话,停在原地显然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没有尽头的走廊让时间的概念短暂的消失。
姬子都开始计数前进,到第两百步时,他停下来回头望去,电梯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他所能看到的前后都是相同的景象。
笔直的走廊,黄色的灯光,以及看上去没有一点异常,但却黏腻的地板。
“这不可能...”姬子都喃喃自语。
按照步幅计算,他已经走了超过一百五十米,这已经远远超过这栋建筑应有的宽度了,而这也恰恰证明了一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要么是他的感官出现了问题,要么就是...
姬子都摇摇头,拒绝继续那个想法。
他加快了脚步,而这次数到第三百步时,他终于看到了变化——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那门看起来还很远,但至少是某种目标了。
姬子都强迫自己不要跑,尽量保持警惕。
随着距离的缩短,门的细节也逐渐清晰,同时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那并不是一扇普通的门。
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肉质的粉红色,上面布满深色的、血管状的纹路。而且门框与墙壁的连接处一丝缝隙也无,就仿佛它是从墙壁上直接生长出来的。
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那扇门似乎在微微起伏,就想是...在呼吸。
姬子都在距离门的五米处停下。
他现在能看清更多细节了。
门表面有无数细小的突起,很像是毛孔...
他向前慢慢迈了一步,然后是另一步。
直到他离门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更浓了,姬子都几乎可以确定,那股味道就是从这扇门后面散发出来的。
他注意到门把手——如果那能被称为把手的话——是由三根弯曲的、苍白的手指组成的,它们向前弯曲着伸出,中指微微翘起,很像是一个邀请,然而与此同时,把手底部暗红色的痕迹,似乎也在诉说着接受邀请的后果,那颜色很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绝对不是能够随便接受的邀请。
但就在姬子都的脑子已经明确发出预警,理性尖叫着让他后退的时候,他却惊恐的发现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姬子都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臂正缓缓抬起,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朝那由指关节构成的门把伸去。
“不...停下...”
反应过来的姬子都震惊之余赶紧收敛心神尝试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然而意志和躯壳之间凭空生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夺回自己应有的权利。
汗水顺着姬子都的脊背往下流,他的心跳声大到仿佛整个走廊都在随之震动。
但他除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伸向不该伸向的方向外,别无选择。
“这不是真的。”他低声告诉自己,声音颤抖得完全变了个人,“这不可能是真的...”
门后会是什么?
碰触到它会有什么后果?
更重要的是...就算此时他没有被控制,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来时的电梯显然没有给他选择,一路走来没有门窗的走廊也没有给他选择。
其实到最后无论他想不想,他不还是会打开这扇门吗?
从始至终他也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一瞬间的犹豫与质疑引发了某种质变。
阻碍姬子都握上门把的最后一个原因也消失了。
他冰冷的指尖碰触到温热的金属,巨大的温差让他的呼吸都停滞了1秒。这把由指关节构成的门把是如此的鲜活,甚至能让他感受到‘门把’在掌心微微蜷缩,仿佛真的手指在回应他的碰触。
这种真实让他的胃部距离抽搐起来。
然而残酷的来了。
在他拼命想要掌控自己不去选择的时候,无形的力量强硬地压覆着他奔向刑场,而当他终于放弃决定认命的时候,那力量却忽地消失。
没有选择的选择权又重新交回到了他的手上。
姬子都从来没有那个瞬间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明白,它要他自己打开这既定的命运。
哪怕走到现在这一步也并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原点。
打开还是不打?
姬子都汗津津的手掌有片刻的颤抖,但也仅仅只过了瞬息他就下定了决心。那扇门也好似读懂了他的心般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微微开启的门缝像是一张微微张开的嘴,给了姬子都一种对方正在呼吸的错觉,微弱的、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面颊,带着那熟悉的、更加浓郁的甜腻腐臭味道。
不要打开!
他的心在苦苦哀求,但手臂依旧在缓缓下压。
门锁‘咔哒’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如同枪炮。
姬子都看到了——黑暗。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浓稠的、有如实质的黑,像是能把光线吞噬。
然后,第一只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惨白的人手,手腕处的断口参差不齐,暗红色的肌肉组织裸露在外,正神经质地抽搐着。
它闪电般抓住姬子都的手腕,巨大的力道终于让姬子都找回了声音——
“啊!!!”尖叫声撕破喉咙。
所有的理性分析在这一刻尽数坍塌,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姬子都疯狂地甩动手臂,但那只手死死地扣住他,指甲陷入皮肉。更加令人不安的是,眼前的门缝正在扩大...更多的断手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它们每一只都苍白的不似活物,同时却也灵活的可怕。
在姬子都还来不及反应的前,它们一拥而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肩膀、衣领。等他想要后退的时候,已经太晚,更多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断肢转瞬间便将姬子都淹没了。
它们苍白、冰冷、扭曲,带着死亡的气息。
而且这些断肢在接触到姬子都时仿佛又都活了过来,它们扭曲着,缠绕着,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紧紧抓住姬子都,让他无法动弹的同时,还将他拼命往门缝里拽。
“不!放开!放开我!!”姬子都拼命挣扎。
他的手肘击中了其中一只断手,发出令人作呕的‘啪叽’声,就像是打在了高度腐坏的水果上,然而他击退了一只,便立刻有另外三只补了上来。
他的运动鞋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无可奈何的悲鸣,却无法减缓被拖拽的速度。
姬子都面前的门已经完全打开,里面的黑暗蠕动着,仿佛有着生命,他看到更多的手从黑暗中诞生,然后向他伸出——不是几十,而是数百只,数千只,数万只,密密麻麻如同白色的驱虫,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
其中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姬子都发不出声音,看不见光明,只剩下触觉带来的恐怖——无数指头在他身上爬行,探索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
他的衬衫被撕开了,冰冷的触感贴上他的腹部。他的腰带也被某种力量攥紧,用力往下拉。
不!!!
最后仅剩的理智崩溃了,被断肢淹没的青年疯狂扭动。
他感觉自己的脊背滑过了门槛,半个身子陷入了门内的黑暗中。
那黑暗带有温度——让姬子都错觉自己进入了某种巨大生物的体内。温热、潮湿,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无数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有的拉扯着他的头发,有的甚至在试图撬开他的嘴。
姬子都拼尽全力咬紧牙关,哪怕下颚酸痛到失去知觉,但很快,两只手指还是强行突进了他的嘴角,并用力向两边撕扯——
“不!!!”
姬子都猛地坐起,后背装上了坚硬的椅背。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一切却噶然停止了。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交叠的场景,黑暗被纯白到扎眼的光驱散,刺目的白光让他瞳孔剧烈收缩,耳边隐约传来陌生的呼唤。
“...姬...”
“...姬子都...”
有谁抓住了溺水之人的脖领,用力将他提了出来。
那些肢体也好似碰到了摩西,像退潮的海水一样迅速缩回门后。
姬子都眼前的场景彻底过渡到了熟悉的会议室。
冷白的顶灯将整个空间照射的仿佛一场准备多时的手术间,他手边的骨瓷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倒在地,残留的咖啡液慢慢滴出,在地板上浸出了一片血污般的黑。
姬子都额头冷汗津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焦距的眼神下意识地扫过四周,之前空荡荡的房间竟然已经坐满了人,此时正纷纷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伴随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低沉的议论声。
他眨了眨眼,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真的尖叫过许久一样,湿透的后背在过低的循环风吹拂下,冷的像冰。
又过了几秒姬子都的视线才得以重新聚焦。他颤抖着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衣物完好,没有撕裂,没有苍白的人类断肢。
但那种被碰触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他忍不住反复摩擦着双臂,一遍一遍地确认那上面没有残留任何不属于他的碰触。
郭梵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刚刚做了噩梦的小孩,语气都比海绵还要柔软,“没事了,没事了...”
他刚刚...睡着了?
残留在灵魂中的恐惧依旧让他战栗,眼前隐约似乎还能窥见几抹扭曲的残影,姬子都看向会议室的门——普通的木质门,没有血肉,没有呼吸。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完全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噩梦就是这样...”郭梵轻抚青年的后背,像个称职的大家长般安慰着他,“醒过来后大家都会忘了具体梦到了什么,但恐惧感却会徘徊很久。”
他说着又将怀里的白大褂展开,披在了姬子都的身上,“研究所里比较冷,我看您穿得这么少,从后勤领了件衣服过来。”
“只是梦...”姬子都强迫性地告诉自己,声音沙哑几不可闻,“只是...梦...”
但尽管他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了,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
他心脏跳得飞快,鼓声般击打在耳膜上,那种从死亡边缘侥幸逃脱的感觉更是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颤抖着手想要接过送到自己面前的新水杯,但被对方躲开了。
郭梵端着纸杯凑近姬子都的唇边,少有的强势。
本就没什么精力的姬子都没再坚持,微微侧头就着郭梵的帮助,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水。
“接下来我们将讨论的是特殊的同化机制,厄变...”
母亲姬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冷静的像是手术刀划过皮肤。
姬子都猛地抬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会议室的姬评正坐在离他很远的长桌的另一端,开口发言的同时,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表情无波地旁观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一如既往的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她身边还坐着另外好几个身穿白大褂的高级研究人员,有的正低着头,紧盯着手中的平板,似乎对发生在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有的则用看着什么研究品的目光上下扫视姬子都,用眼睛将他层层解剖了一遍。
其中一位紧盯他的研究员和他对上了视线,然而对方开口说出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他看起来精神状况不怎么好啊。”
“打一只镇静剂再进去?”另一位研究员同样盯着他说。
冰冷的会议室因为他们默然的讨论似乎变得更冰冷了。
姬子都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就着郭梵的手又喝了一口水。
“不够的话我再去倒。”郭梵说着又贴心的送上了纸巾,供姬子都擦汗。
“不用了,谢谢。”姬子都苍白的嘴唇开合着道谢。
温热的水流经食道,降落在胃部,让他感觉好多了,真实的感官终于将他从噩梦的边缘拉回了现实,他拉了拉衣领,把单薄的白大褂拽得更紧了些。
微弱的暖源对此时的他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
“通过对个体灵魂与心理的同化,我们可以实现思想的共享与精神的同步...”姬评的目光很快流走了,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听众那样滑了过去。
姬子都低下头,翻涌的思绪中忽然回想起了一则久远的异闻。
冬日降生的小鹿,在被母亲抛弃后会无助地在冰冻的原野上游荡,当它遇到一块新鲜的牛粪时,便会自以为幸运地躲进粪里,即使那刚从肠道中排泄出来的秽物味道并不好闻,但其中的温暖却足以引诱它,让它错把这即将冷却的温度认成羊水的温暖,眷恋的不愿离开...
所以...小鹿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冻死。
结冰的粪便会束缚住它的手脚,将它最终拉入彻骨的寒冰地狱。
想到这个结局,姬子都有片刻的愣神,毫无焦距的视线落在了极远又极近的位置,但就像小鹿终究会死那样,他也终究会走向属于他的既定的结局。
这没什么不好的...
但就算他相通了一些注定的事情,此时也依旧会觉得难堪。
对方冷漠的注视,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任她宰割的小白鼠一样。
掌心中残存的噩梦中的触感久久不散——那扇血肉之门的温度,那些手指的抓握,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又突然僵住。
缓缓展开的手掌中,他看见了一道单单的红痕横贯整个右手手掌,像是被什么勒过。
“根据脑补扫描显示,厄变发生时前额叶皮层会出现异常活跃状态...”
母亲的声音持续传来,姬子都恍若慰问,只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
他尽量克制地急促呼吸着,但却无法克制思绪去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那不是幻觉,他手上的痕迹是真实的。
那个梦...那个门...那些手...
“需要我陪你出去透透气吗?”郭梵又重新凑了回来,而且这次凑得更近了些,近到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打在了姬子都的耳畔,“离会议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姬子都能感觉到周围持续不断向他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怜悯的。
“不用。”他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并尽可能的保持表情的冷漠。
大概是他的努力有了成效,郭梵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又或或者是他的答案已经给了对方想要的,郭梵的视线划过姬子都,最终的落点却是长桌的尽头。
姬评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郭梵这才收回视线,向着长桌的方向微微行礼后退出了会议室。
“该案例最特殊之处在于主体的稳定性...”
姬评点着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几张稍显潦草的手绘图——空旷的客厅、毛坯的墙壁、孤零零的沙发,以及唯一稍微充盈着生活气息的电竞房间...
姬子都的呼吸停滞了两秒,那上面绘制的分明是他的家。
没有经过任何装饰的房间就这么**裸地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这就好像把姬子都整个人扒光了,供人随便参观一样。
“生活环境的单一加强了这种稳定...”
姬评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姬子都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响起嗡嗡的杂音,他看见自己的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而且这抽搐的幅度也在越来越大,将桌边分发给每人的签字笔‘啪嗒’一声撞掉在地。
青年的脸色骤变得然苍白,几乎快要坐立不住,扑倒在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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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生命再造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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