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整场会议进行到了最重要的时刻,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幻想着、期待着他们最卓越的理想进一步落地。
这才让姬子都的异样没有被太多人所察觉。
而之所以会说没有被太多人察觉,则是有人自打进入这间会议室开始,就一直在隐秘地观察着姬子都的一举一动。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落座于姬评右侧的陈启,以及他的两位学生。
生命再造研究院的内部也和所有组织一样有着派系之分,而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两支分别是以院长为首的纯净派,以及副院长姬评为首的进化派。
纯净派顾名思义,是由一群坚持自然生物理念,奉行生态平衡,尊重自然秩序的人所组成的,他们认为人类应该从自然中学习,而不是试图改变或者操控它。
而进化派则是支持通过科技手段加速生物进化,认为人类应该彻底掌控并引导进化的相对激进者组成的联盟。为首的姬评更是已经熟练掌握基因编辑及融合技术的先锋。
不过虽然目前进化派的风头正盛,但因为院长是纯净派的一员,这就导致所有激进派的研究都会在审核阶段被卡一手,包括今天。
“目前项目只是在实验室的模拟环境下参数优异,但在实际应用场景下的测试数据就与理论模型存在显著差异了,根据最近三次实地验证的结果来看,关键指标的达成都很困难,建议重新评估方案的可行性。”
陈启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率先向演说完毕的姬评发难。
他的学生也紧随其后,完全没有给对方解释的时间。
“另外那三次实地实验的场地选择也很单一,完全没有做到差异化选择,这样实操下来的成效差距可能会比您提供的数据还要大的多。”
“但是你们有更好的计划吗?”姬评淡然的反问。
她毫不畏惧的对上挑战者的视线,语气平静但尖锐,“截止到今天上午八时,检测到的克莱因实体渗透率已经达到0.0037斯塔克,超出阈值100倍。”
全息投影的蓝光在她的脸上切割出棱角分明的等高线,在姬评冰冷的气势上又赋予了一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克莱因畸变体的吞噬速率想必各位也已经谙熟于心,如果各位能有更优的方案,我当然举双手欢迎,但如果没有...”
姬评说到这里忽然放慢了语速,视线如手术刀般在每个人的脸上锋利地划了过去,“...那我建议立刻启动37号协议,尽快把这个项目落实。”
会议室在骤然寂静了两秒后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讨论。
十几张嘴同时爆发出的音浪让姬子都一时间甚至听不清任何一个人的主张。
他刚刚从类似惊厥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显得很是无精打采。
他只能依稀听见周围的这些白大褂都在议论什么阈值、克莱因、期限、计划什么的。
不过就像这些人对他的无视那样,姬子都实际上也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谁都是第一次做人,没必要让着谁。
刺耳的椅子腿和地板的摩擦声淹没在了人们的讨论声中,姬子都起身后谁也没看地走向了门口的方向 。
他出现在这里确实是个错误,而现在,他打算纠正这个错误。
然而,好像是提前预感到了他的行动,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抵住了。郭梵笑眯眯的脸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对着他轻轻摇了摇。
‘不可以哦。’
‘现在还不可以出来。’
郭梵刻意地放慢了嘴部的动作,以便让对面的人可以完整的读懂他的唇语。
无声地说完后他还俏皮的朝着姬子都wink了下。
姬子都恼火的握紧了门把,想要靠着蛮力强行闯开,奈何作为一个常年不运动的死宅,姬子都的力量显然无法和郭梵抗衡。
对方笑容不变地注视着他,耐心的样子就仿佛哥哥在开着自己无理取闹的弟弟。
该死的!
姬子都到最后也没能打开门。
而在他身后正在进行的讨论却已经快要走到了终结。
“...别告诉我又是秦至微。”站在最前方的姬评微微摇头,脸上的表情透出遗憾和惋惜,“她根本没恢复过来,这么频繁的使用她只会让她更早的提前报废而已,到那时候你们又能推谁出来呢?”
喧闹的议论声刹那间小了两度,不少人似乎已经被她说服,更别说那些从一开始就站在她那边的进化派了。
陈启原本胜券在握的表情也渐渐严肃了起来,他没能想到有利的局面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完全翻转了过去。
但参会的纯净派们并没有因此而被激怒。
理智是智者唯一推崇的真理,他们在几次相互交换视线后便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般开启了会议结束前的乐章。
“我们需要再观察一晚。”其中一个说。
“先让他住到病房里调整一下状态吧。”另一个说。
“如果没问题明天可以安排登录。”最后一个说。
姬评对此照单全收,她点点头,大概早在谈判之前就算好了对方能够给出的最大筹码,“好。”
见她答应,研究员们也没再多做纠缠,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在他们排队离开前,最后拍板的白大褂回头又对姬评说:“我们这边会安排一个监督者。”
姬评再次点头,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
毕竟她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
直到这时母子二人的视线才终于交汇。
姬子都清楚地看见了姬评眉间转瞬的变化,就好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阵雨,不知来处,不知原由。光是前兆的风便催化了无数暗中观察的视线,让他们纷纷行动起来,为她排忧解难。
其中做的最好的当然是姬评的助理郭梵了。
上一秒还被他阻断的门,下一秒就被他自己打开了。
郭梵趁着姬子都和他母亲对视的时间,闪身来到了姬子都的身边,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人带离出口的位置,为准备离开的研究员们让开了通行的道路。
姬子都没反抗,身体顺从着郭梵的力道又走回了会议室内。
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执拗地盯在姬评的双眼深处,就好像他想通过这种方式,看穿对方的真心一样。
可他不是已经早就知道了吗...
姬评不爱他...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尽管如此,尽管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但姬子都却还是问了。
“所以这次的会议是关于我的?”
一个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蠢问题。
“是。”姬评答。
他们一个站在长桌这端一个站在长桌那端,中间遥远的好像隔着一个银河系。
刨除他们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谁能看出他们实际上是有血缘关系的呢?
多可笑啊,姬子都这么觉得脸上竟然也笑了出来。
“你拿我当研究对象?”他笑着问,好像只要笑着就能表示他不在乎。
而他得到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那一个...
“是。”
姬评平静的看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一直无理取闹的人。
和姬子都擦身而过的研究员们也拿他当成了空气,一个个兀自讨论着什么,快速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姬评也在众人离开后紧接着离开了。
只有姬子都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执拗的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为他停留的脚步。
多么可笑啊,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竟然是擦身而过的那一刻。
“子都?”郭梵揽着姬子都的手臂用力,摇晃了愣神的青年两下,“我带着你继续参观吧?”
回过神来的姬子都只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心口燃烧的那团火也被尽数熄灭。
“不了。”他拒绝道,声音轻的一碰就碎,“我要回去了。”
“那怎么能行呢?”郭梵几乎从没睁开过的眯眯眼忽地变大,常年隐藏在阴暗处的红色瞳仁形状竟然是只会出现在食肉动物身上的竖瞳。
“咱们还没有好好的将这里逛一逛不是吗?”
瞳孔的主人依旧用着温和的语调,奈何配合上阴森双眸的注视,亲和力直坠谷底。
姬子都却好似察觉不到这中间的异常般,平静地和竖瞳对了个结实。
郭梵眼底闪过瞬间的惊讶,片刻后锋芒尽数收敛,重新眯起来的眉眼中已经全然不见了刚刚的凌厉。
所有的一切都好似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
“您可不要为难我了...”郭梵轻轻叹了口气,歪着头的样子看上去像是真的很头疼似的,“如果不能把分配下来的工作做好,我可是会挨领导批评的。”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陪我将这里逛一遍?”姬子都问,带着答案的。
“哎...”郭梵叹了更大的一口气,“您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呢?”
是啊,已经猜到了却又要坚持让对方说出口...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还是希望对方能在开口前的最后一秒编制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此刻的姬子都忽然觉得郭梵的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他自己在问,也是为了他的领导姬评在问。
好好的装个糊涂不好吗?
好好的当个乖孩子不好吗?
明明是侵害方,却又总是怪罪受害方的不配合。
为什么要反抗?
明明不反抗的话侵害方也许下手就会更有分寸。
可凭什么要他拔出自己的棱角?
凭什么要他站在侵害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剖开姬子都的心,那里的回答只会有一个。
不,他就是要对方亲口说出他已经预料到的答案。
不,他就是要清楚的面对血淋淋的真相。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撕开自己的软弱,让更强硬的表皮生长出来。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放弃幻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斩断这浅薄的情缘。
他不害怕做一只没有牵挂的风筝。
他也不怕做一只没有双脚的鸟。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一点接受现实的时间...
繁忙的生命再造研究所里很快又出现了两道悠闲的身影。
郭梵带着姬子都,从会议室出来后直接乘坐电梯来到了研究所的三楼。
“从这一层开始就都算是保密区域了。”
参观的全程,郭梵都表现的像是个合格的老妈子,一会儿关心姬子都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件衣服,一会儿又给他把建筑内的厕所位置指了出来。
“每层两端都有卫生间,只不过进门需要刷卡。”
“电梯和楼梯集中在楼层中心,茶歇室紧挨着它们...”
“三层西侧有个咖啡厅,里面的水是免费的,其他商品需要付费...也提供以西餐为主的热食,招牌菜是肉丸意大利面。”
姬子都沉默了一路,只静静地观察着一切。
和二楼的冰冷科技感相比,三楼的装修竟意外变得温馨起来。从踏出电梯的第一步开始,瓷砖的地面便换成了收声的通铺地毯,墙壁也不再只是单调的白,挂上了不少在编人员的生活照。
这些生活照里,有正庆祝孩子生辰的一家三口,有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的青年,有和团队聚餐时举杯庆祝的院士,也有抱着自己小猫笑成了痴汉的少女...
相片中的他们是如此的鲜活,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生命力,让姬子都很难将他们和他之前看到过的研究员们对上号。
“啊,这些...”郭梵引领的脚步有所停滞。
他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延迟了两秒才将后半段话说出口。
“这些都是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研究员留下的。”
“曾经?”姬子都抓住了重点。
“曾经。”郭梵倒也并没有想要隐瞒他。
或者说让姬子都知道这件事也在他的工作范围内。
以为后面还有内容的姬子都久久等不到郭梵的话,微微皱起了眉。
这处断开非常的不自然,就好像说话的人事先在这里埋下了诱饵,然后静静地蹲在隐秘处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落网。
狩猎者最享受的也往往是这段等待的时光。
因为他有足够的信心,确认对方必然会落网。
而姬子都却灵巧地从陷阱上方跳了过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追问,注意力依旧投注在这些照片上,脚步不急不缓地从走廊这头一直走到了那一头。
郭梵竟也意外的没有着急,和他比拼起了耐心。
冷白的灯光没有抹去这些照片内所包含的鲜活色彩,只是越往后看,这些照片的拍摄年代似乎就越久远,图片的清晰度以及质感随着每一米的前进都有了明显的倒退。
姬子都认认真真地把每一张照片内的人脸都细细看过。
而随着他看的越多,心中的一个因为也就越大。
他们几乎都是青少年、至多青年的年纪,最开始姬子都以为这些可能是研究员们特意拿来的自己年少时的照片,但在看见其中一个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白大褂,胸口别着的工牌和现在研究所的工牌别无二致后。
一个荒谬的猜测或者说疑问,渐渐压不住了。
他们...难道都是在这种年纪加入的研究院吗?
呵...
一道若有似无的浅笑忽然从姬子都的身后传来。
郭梵弯弯的眉眼弧度丝毫不变,跟在姬子都的身后,看着他一步步走来,速度越来越慢。
应该已经发现什么了吧?
他语气依旧带着点俏皮,仿佛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子都和姬所长真像啊。”
这突然的发言让姬子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
“血缘果然是个奇妙的东西,虽然您可能并不想承认,但其实您和您母亲的性格意外的很相似呢。”
姬子都彻底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侧头看向这个大胆妄言的家伙,目光里满是质疑。
“你说我...和她像?”
郭梵施施然地点头,“这一点连我都很意外,没见到您之前我还以为你会是那种...更无情点的存在呢。”
姬子都收回视线,对对方的说辞不置可否。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和姬评像。
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品性能被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摸透。
然而他没看到的是,跟在他身后安静的仿佛一抹影子的郭梵,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了。
近了...
他重新睁开的红色瞳孔如是说。
姬子都一无所知地继续前进,但没走几步,他忽地又停了下来。
“你们...这里到底在研究些什么?”
郭梵认真思索了几秒,答。
“我们研究的是真正自由的生命,不受血统、基因、形态、意识等的约束,像烈火一样燃烧,像深渊一样永恒的自由生命。”
姬子都没有说话。
而在他视线尽头的地方,挂着一张他熟悉的人的照片。
清秀的少年人脸上戴着宽大的防护镜,手中举着一个培养皿,正冲着镜头的方向绽放出灿烂的笑。
隔着时空姬子都透过这薄薄的照片仿佛看到了少年那天的欣喜和骄傲。
终于成功的实验让他忍不住和组内的所有人分享了自己的喜悦,这种兴奋的情绪一定被他从研究所里一路带到了家,又或者是其他暂住的地方,没准当天晚上的梦也因此变成了美梦。
那时的他一定无法想到,未来的自己将会走上什么样的一条道路。
姬子都忽然很想抬手摸一摸相框中人的脸,然而实际上他的手一直垂在身体两侧,动都没动一下。
封存在薄薄相片中的人,正是沈受言。
有那么一瞬间姬子都想了很多,但最终他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姬评、张章、沈受言...
所以不止张章背后和姬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沈受言也是如此吗?
还有谁?还有谁是被姬评安排后才来到他的身边的呢?
“看见了吧?小少爷?”郭梵笑嘻嘻地凑近,压低的音量让他的话听起来像是某种情人间的蜜语,“这里有你的熟人是不是?”
一阵战栗自姬子都后背炸开,促使他猛地回头看向男人。
郭梵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在内,骤然拉进的距离让之前未曾显露的压迫感骤然增加了数倍。
“你...”姬子都喉咙滚动数下,但始终卡在了某个音节上。
见他震惊的说不出话,郭梵颇为恶趣味的又朝着他走近几步,眼神里自始至终都带着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轻松。
然后在最后的关头忽然抬手到墙边,掀开了墙壁上一个巴掌大的几乎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的白色盖子,露出后面一枚红到发黑的紧急按钮。
‘咔哒’
他按下了它。
短短一秒钟,整个走廊似乎被一阵细微的嗡鸣所笼罩。
紧接着,原本两侧光滑、纯白、毫无破绽的墙壁突然发生了变化,一瞬间,墙面像水波般荡漾开,颜色刹那间退去,转变成了全然的透明。
姬子都的瞳孔狠狠一缩。
墙后,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赫然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大片病床,排列得整整齐齐,从强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几乎没有尽头。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男女皆有,但大都年龄偏长,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他们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有的接入手臂,有的贯穿胸口,还有的甚至从头部直接伸入。
其中流淌着各色液体,有些淡蓝,有些浅绿,偶尔还能看见细小的丝状物在里面慢慢升腾,
“他们都是留在迷宫里不能返回的员工,听说您之前也下过井对吧,那您应该也知道下井之后需要停留在迷宫里进行解压...”
郭梵戏谑地盯着姬子都的脸看个不停,像是一个在享受着猎物崩溃过程的变态。
“他们有的是下井的时间太长,这辈子都无法再从从迷宫里出来的,有的则是...混淆了现实和迷宫里区别,出不出来已经没什么意义的。”
姬子都努力想要移开视线,但他无论看向哪里,眼前都是一张张僵硬苍白的脸。
那些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管子,仿佛吸食着他们精气的魔物的触手,将他们牢牢固定在了病床上。
有的人身上还绑着厚重的束缚带,少量露出的皮肤上,浮现出明显的青紫色血管纹路,仿佛曾经用尽全力挣扎过,但最终只能无声地沉沦。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并非全然昏迷。
有些人的眼皮一直在微微颤动了,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蜷缩伸展,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口申口今声,哪怕隔着墙壁也能似有若无地传过来。
姬子都僵硬的像是被一座巨山压住,浑身动弹不得,他勉强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音量小到连他自己都要几乎听不清。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郭梵歪歪头,收回按在按钮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可没这么大的能量,能消耗这么多素材。”
“素材...”姬子都重复着这个词,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郭梵绕过姬子都,站在了透明的墙壁前,像是欣赏着什么绚丽的艺术品,目光扫过那些病床上沉睡的人。
“他们原本也没什么未来不是吗?孤儿、流浪汉,以及病入膏肓到走投无路的人,这些人可都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成为材料的。”郭梵轻描淡写地说,“与其让他们毫无意义的死去,不如成为推动科学进步的燃料,起码这样还能有点价值。”
姬子都压抑着怒火,“但你们并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们不是吗?”
郭梵耸耸肩,“你可以这么认为,但在我看来,现在的结果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姬子都无法理解,也绝对不认同他们的这种做法。
如果不能完全的坦诚,那就是绝对的谎言。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说到这里的郭梵忽然回头,“这次你可以带出来一个人。”
呵。
姬子都在内心嗤笑。
他们说到底也并没有准备放过他。
他,或者说姬评,这次让他来这里的目的大概就是希望他能再进去一次吧?
但这次进去的话他还能出来吗?
还是和所有躺在这里的所有人那样一辈子被困在里面?
“这两位想必你应该都已经认识了。”郭梵说着突然敲了敲透明的墙面。
姬子都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去,然后就看见了两个依稀还能通过五官辨认出来的人。
床上的人影干枯异常,皮肤几乎全部贴在了骨头上,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人形。
但是他们的眉眼却依旧能看出少时的一些模样。
不等姬子都直面自己心中的答案,郭梵就率先将其揭晓了。
“沈受言,辛香。”
姬子都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个还在笑的男人。
对方又再次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皮鞋在瓷砖上敲出回音。
“他们马上就要被销毁了。”郭梵的声音响起,平静如常,却又带着一种无情的威胁,“别这么看着我嘛,销毁虽然并不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再继续坚持下去了,与其通过机器延长他们的痛苦,还不如让他们早日得到解脱。”
重新被对方的阴影所囊括的姬子都,胸腔中交织轰鸣着愤怒与绝望。
他很想现在冲进去,将那两个人带走,但与此同时他却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多幼稚。
整个研究院设置了层层的戒备,他根本没可能仅靠自己的力量从这里带走任何人,更别说就连他自己可能都无法轻易的走出这里。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做。”郭梵停在了距离姬子都只有两步远的位置,贸然突破了社交距离的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已经胜券在握的捕食者,“他们对我们来说也确实没什么价值了。”
如此冰冷的言语简直像是在姬子都的愤怒上火上又浇了一把油。
姬子都很想狠狠给对面的男人一拳。
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还是制止了他。
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只是情绪的奴隶而已。
而且就算他在这里和对方互殴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迷宫里的人又不会因此而重回现实。
“我什么时候能进去?”姬子都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的双眼中带上了几分坚定。
反正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肯定还要再进去一回的。
既然如此的话,能让一个或者多个人出来不是很好吗?
郭梵眼睛弯曲成月牙,笑容更加温和,像是终于哄骗到猎物的豺狼。
“很好。”他轻快地说,“那就继续往前走吧,我们需要先给您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在下次接入前先把各项数值调整到最佳状态。”
姬子都浑身僵硬地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穿过了这条漫长的透明走廊。
两侧无数的病床在他的视野中渐渐后退,空气中错觉般浸出了几缕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们快走到尽头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门开的声音。
郭梵眉梢一挑,似乎有点意外。
紧接着门被推开,一行人推着张病床从另一侧进来。
床上躺着的是一张白净的少女面孔,正昏迷着,就在双方即将擦肩而过时,事故发生了。
病床的轮子猛地卡住,少女的身体因着惯性失去了平衡,向前倾倒过来。
姬子都本能地伸出手去,少女的身体轻得像纸片,几乎没有重量,安稳地落在了姬子都的臂弯里。
但他们还是一起跌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头顶的灯光晃得姬子都眼前一阵白光。
“实验体脱离拘束!”有人在尖叫。
姬子都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右手陷在了少女的肋间。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们的血肉正在交融,像两团高温下的蜡像。
少女的锁骨嵌进了姬子都的肩膀,粉白色的肉芽在他们接触皮肤表面雀跃地蠕动。
一阵剧痛从触点向全身蔓延,猛烈的宛若灼烧般的痛楚让姬子都差点晕厥。
他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连移动一下手指都变得艰难,然而与之相对的,他忽然能感知到少女的每一丝脉动,对方微弱的心跳传入了他的胸膛,而他自己的心跳,则像巨锤般在颅内撞击。
“子都!”身后隐约传来的郭梵的呼唤,他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点事情脱离掌控的焦急。
姬子都很想回应,可他的意识却在剧烈的摇摆。
而在他没能看到的地方,少女背后的伤口处,不断有黑色的小手从流出的鲜血中伸出,密密麻麻,千足虫般扎进了姬子都的手臂里。
原本还想上前查看的护士们见此全部惊恐的退开数步。
“快,去叫医生!”其中一位护士大声喊道,另外一位则迅速地按下了病床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意识到当前情况的郭梵终于脱去了伪装的假面,面目狰狞地朝着护士们大声斥责,“为什么没做好防护措施?她的伤口全是暴露的!”
姬子都感到一阵眩晕,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少女倾斜,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
他们无声地交换着生命的重量,在所有人插手前完成了一轮又一轮的融合厄变。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手术室了!”
恍惚中,姬子都感觉自己路过了成百上千的病房,那些原本躺在病床上的人忽然一个个都坐了起来,用好似目送着什么的目光看着他逐渐进入光里。
这些人...都在迷宫里吗?
姬子都异常缓慢地眨了下眼,瞳孔扩散到了最大的状态,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迷宫里...有这么多人吗?
他极力的想要看清那些虔诚地目送着他的人们,然而下一秒,当他真的看清了一瞬时,视线中的场景却转换成了麻醉师的全副武装的脸。
对方穿着一套厚重的正压防护服,戴着联通着独立供氧系统的呼吸面罩。
他站的离姬子都很远,几乎贴着墙壁,在仔细检查过所有装备,确保一切都完好无损后,才缓缓走向他。
无影灯在头顶投下冷白的光晕,姬子都听见了橡胶手套摩擦的窸窣声。
麻醉医生俯身下来,护目镜后方的眼睛纯黑的像是深渊,“只是睡一觉,很快就好。”
透过通讯器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带着点非人的质地。
医生用消毒棉签对注射区域进行了消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针头插入患者的静脉,麻醉药物随之缓缓注入。
当钢制托盘与手术器械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时,姬子都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看了太久。
那些细如发丝的纹路在强光下如同一条条干涸的合创,蜿蜒这消失在了铝扣板的接缝处。
他将脸转到另一边。
和他一起躺在手术台上的少女依然沉睡着,好似陷入了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他便也缓缓闭上了双眼,混乱的脑海里不时掠过纷杂的记忆片段。
麻醉师冲主刀医生点点头,退到了监控器边上。
同样全副武装的一助二助上场。
“可能会有点凉。”其中一位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棉被,碘伏球擦过皮肤的瞬间,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心电图的滴答声忽然变得清晰,像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
淡黄色的药液在延长管里泛出珍珠母般的色泽,持续进入他的身体。
不知何时登场的主刀医生正小心翼翼地切开两人黏连的皮肤。
冰冷的刀口不断落在姬子都身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动作,也感觉到皮肤的分离,但他感觉不到痛。
这种奇妙的感觉伴随着麻药的注入给了姬子都一种如梦似幻的体验。
莫名而起的暖流让他想起了某个冬夜的温泉经历,清澈的温泉水没过他的脚踝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热意周密,仿佛有人往他的血肉里注入了融化的蜂蜜。
他似乎睡去了一秒,又似乎一直睁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时间被拉长了无数倍,等他的大脑重新可以分析眼中的画面时,少女的胸腔已经像是蝴蝶一样被打开了...
他看见医生捧着一颗惨白色的、边缘处稍微透明的心脏,放入了她的身体。
那幽灵一样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姬子都的心脏似乎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同频的共振产生了奇妙的作用,并很快显示在了监控器上。
姬子都想要张开嘴,却发现舌头已经变成了柔软的棉絮,手术灯的光晕渐渐渗入了黄昏的金,如同落日即将煮沸海洋。
他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变作了透明的水母,轻盈地向上飘去。
麻醉慌张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又给姬子都补了一针。
检测仪的嗡鸣逐渐退潮,姬子都察觉到自己的指尖忽然传来了被海浪推搡的触感,消毒巾下裸露的皮肤感知到了无数细小的气泡,仿佛他整个人浸泡在了香槟酒里。
某个遥远的声音在说着收缩压数值,但却已经无法在他的意识里激起任何涟漪。
所有光芒化作了流动的金色液体,顺着眼角一路滑向了后脑。
黑暗这才真正降临。
姬子都猛地坐起。
眼前事一片刺眼的纯白。
四壁、天花板,乃至脚下的地板,身上的床单,全都事仿佛被漂洗得毫无一丝瑕疵的纯白。
呼呼——
他大口喘吸着,呼吸间全都是淡淡的消毒水味。
房间里没有人。
走廊里也没有护士经过。
甚至除了窗外的月光,这里也没有任何光源。
这诡异的一幕简直好似情景再现。
姬子都试图挪动一下四肢,却只觉得浑身无力,脑海里也昏沉一片,迟缓的像是陷入了泥沼。
又尝试了几次,他才勉强抬起手臂,用指尖擦掉了额头的冷汗。
“我...在那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却被寂静吞没。
他努力转动身体,拔掉手臂上的留置针,双手撑住床沿,缓缓调整重心,才得以虚弱地站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姬子都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往前走,门把手被他用尽全力才抬起,可展现在他面前的走廊也是全白一片。
墙壁、地砖、天蓬,一尘不染,却也无人值守。
空挡的走廊延伸向同样看不到尽头的两侧,几盏冷光灯,持续发出低频的嗡鸣。
他微微抬头,看向墙壁上方的指示灯。
绿色箭头左侧标注着‘护理站’和‘监察室’,右侧则标注着‘重症监护’和‘手术室’。
他踉跄着脚步走向护理站的方向,一边走一边虚弱的发问。
“有人吗?”
声音撞在远处的墙壁,又弹了回来。
当他走过第七间病房时终于耗尽了力气停了下来,巧合的是这里恰好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门牌上的‘档案室’三个字褪色成了浅棕。
房间内成排的金属架子如同冷库室的货柜,上面摆满了三指宽的牛皮纸盒。
姬子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好奇地走了进去。
正面第一排的架子上灰尘有明显的被翻动过的痕迹,空了几个盒子,姬子都摸了摸那些灰尘。
这种厚度的灰尘,少说也需要半个月的累积。
换句话说,这里已经半个月没人打扫了。
问题是...那些本应在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呢?
那些护士...那些医生...还有...那些病人...
全都消失不见了?
某种曾经见过这里或者来过这里的诡异既视感忽然在姬子都的脑海里炸开。
他...好像已经提前经历过一遍现在的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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