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左娜从心底里厌恶黑塔。

于她而言,这里是一处不祥之地,除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踏足塔内半步。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

纵有万般不愿,她仍不得不来。

王国与雪域结盟提上日程,使臣队伍整装待发。作为联姻主角,即将送出的重要礼物,在这个紧要关头,岑青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必须精心打扮,看上去尊贵体面,不失王族风度。

左娜对此嗤之以鼻,却不能提出任何异议。

她为人嚣张跋扈,恶名传遍宫廷,在戈罗德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细心谦恭,谨小慎微。

戴上王冠至今,她时刻小心翼翼,伪装得完美无缺。

这使她能一直坐在王后的宝座上,没有落到前几任王后的下场,或是无端遭到厌弃,或是被罗织罪名投入监狱,最终死得不明不白。

“国王不会施舍怜悯,你必须看顾好自己。”

这是扎克斯对她说的话,在她的婚礼前夜。左娜深深铭刻进脑海,迄今记忆犹新。

黑塔内并不昏暗,灯龛全部点亮,沿途一览无余。

女官们清楚看到墙角的苔藓,以及攀爬在窗外的荆棘。

暗影随风摇曳,时刻刺激她们的神经,使她们的脸色更显苍白。

裁缝们踮起脚尖走着,手中抱着工具。身后的随从或捧或扛,带来大量珍贵的布料,颜色鲜艳,花纹醒目,一眼即知价格昂贵。

一行人进入黑塔后,在地精的引领下穿过走廊,登上石砌台阶。

身侧的灯光频繁摇曳,光影交织,撑开淡薄的七彩,在台阶上方连成虹桥,顺着穹顶逐级延伸。

台阶转角立有一道身影,高挑,婀娜,身姿妖娆。

她穿着暗红色的长裙,腰间系着黑带。浓密的长发挽在脑后,额头光洁,没落下一缕碎发。

她是黑荆棘女仆,从地牢中走出不久,身上却不见阴霾。岁月的折磨并未留下多少痕迹,至少表面如此。

见到左娜,鸢尾弯腰行礼。

两人曾在王宫中见过面,对左娜而言,那一次的经历糟糕透顶,几乎令她颜面尽失。

“王子殿下在等您。”鸢尾的声音略显沙哑,话落后转身就走。

女仆的举动令左娜异常不悦。

黑塔果然是不祥之地!

想到戈罗德的命令,左娜咬住嘴唇,强压下心中怒火,傲然地抬起下巴:“那个废……第一王子在哪里?”

听到她的称呼,女仆眸光微闪,旋即脚跟转动,侧身让出通往走廊尽头的道路。

灯龛中跳跃火光,女仆的影子持续拉长,在光中扭曲变形。恐怖在沉默中弥漫,令女官和裁缝们心惊胆战。

左娜貌似不受影响。

她径直越过荆棘女仆,始终高昂着下巴,骄傲得犹如一只天鹅。

女官们跟随在她身后,虽然力持镇定,略微急促的脚步声仍显露出内心中的恐慌。

裁缝们没有假装,他们压根不必掩饰情绪,畏惧、惊疑和惶恐展现在脸上,他们在行走时弯腰,内心的恐惧无法隐藏,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接近走廊尽头,一行人又遇上两名女仆。

她们一左一右站立,面无表情,双手交叠在身前,如坚硬的石膏像一般缺乏生气。

“殿下在等您。”

同样的话入耳,左娜脚步微顿,举目眺望前方。

房门自行敞开,门上的雕刻闪烁光辉,金色蔷薇在幽暗中绽放。门轴转动的速度极慢,压抑感如有实质,令她不自觉皱眉。

一名女官上前半步,在左娜耳畔低声说道:“陛下,小心。”

宫廷女官全部出身贵族,她们拥有特殊力量。

这名女官具备预知能力,尽管只是模糊的预感,仍能发挥巨大作用。在左娜身边时,她总能做出有益的提醒,借此成为她的心腹。

“我会的。”左娜凝视前方,紧抿嘴角,表明她此刻并不如看上去镇定。

房门完全敞开,门后是一间会客室。

大概多年不曾开启,纵使有地精打扫,房间内能残留一股灰尘的气息。

室内装修并不奢华,于简洁中透出庄严。

地板光可鉴人,没有铺设地毯。

墙壁上没有太多装饰,只镶嵌多盏灯台。灯台整齐排列,鎏金底座托起火烛,烛光摇曳,烟气顺着管道流入灯台内部,嗅不到一丝一缕呛人的气味。

房间中设有一张圆桌,桌旁仅有一张高背椅。

桌子靠近壁炉,高背椅后则是落地窗。窗帘已经落下,遮挡住塔外的一切,难分白天还是黑夜。

岑青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修长的双腿架起,裤管边缘搭着小腿,露出绕过脚踝的宝石链,异常的勾人。

他捧着一本硬皮书,封面和书脊上空空如也,既没有文字,也不见图画。

听到脚步声,他单手合拢书封,从纸页中抬起头。

过腰的黑发瀑布般滑落,雪白的衬衫搭配一件黑色外套,很配他的发色和眼睛,仿佛暗夜之神赐下的祝福。

亦或是诅咒。

左娜的神情有片刻恍惚。

方才一瞬间,她好似见到故人,早已经逝去的殷王后。

血族第一美人,拥有高贵血统,地位至高无上。于她而言,权力唾手可得。她本可以握有王权,然而……

左娜垂下眼帘,遮去眼底骤兴的波澜。

外表固然相似,性格和行事却有天壤之别。

基于之前的经验,她确信岑青压根不像他的生母。他可一点也不柔弱,也没有慈悲心肠。

他的性格更像戈罗德。

多么讽刺,注定为敌的父子,身上却有相似之处,甚于国王其他的孩子。

左娜陷入沉思,站在原地许久不动,也不发一言。

岑青无意起身,也没有邀请她坐下的打算。

房间中根本没有摆设她的椅子。

他慵懒地靠向椅背,硬皮书置于腿上,右掌心扣上封面,指尖一下下划动,刮擦声稍显刺耳。

荆棘女仆守在门外,岑青没有命令,她们便一动不动。

王后的女官缄默无言,没有得到明确指示,不敢轻易打破沉默。

凝滞的气氛中,裁缝们瑟瑟发抖,一个个汗如雨下。

他们很想夺路而逃,不惜从窗子跳出去。可惜想法只能停留在脑海,现实是他们被困住了。

在强大血族的压迫下,他们的头越来越低,肩膀缩起来,活像是一群鹌鹑。

终于,左娜打破沉默。

“国王陛下赐与你荣耀,你未来的丈夫是巫灵王,雪域的统治者。”她抬起下巴,态度傲慢,言辞中充满恶意,“身为血族王室成员,你必须表现得体,无论外表、谈吐、还是礼仪。”

这番话绝非示好,完全就是挑衅。

岑青望着她,真实的情绪隐藏在暗黑中,令人捉摸不透。

他拿起硬皮书,随意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即撑着高背椅站起身,动作优雅缓慢,外套下摆垂落,宝石钮扣熠熠生辉。

手指擦过桌边,岑青开始向前迈步。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拉近距离,左娜和女官们立即生出紧迫感。

至于裁缝,他们已经放弃挣扎。

哪怕双方一言不合打起来,他们也不会是主要目标,顶多是遭受池鱼之殃。

死不了。

他们如此坚信。

岑青脚步轻盈,像是灵巧的猫科动物,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距离左娜三步左右,他突然停住,发出一阵咳嗽声。

变故突如其来,出乎所有人预料。

走廊内传来脚步声,茉莉似一阵风刮入室内,手中捧起一只水晶瓶,瓶中是暗红色的药剂。

“殿下,您需要它。”

岑青没有拒绝。

他打开瓶塞,仰头饮下半瓶,咳嗽声得以缓解。

目睹全过程,左娜表情微变。

所以,这位殷王后唯一的血脉,的确是身体不好?

岑青出现在王宫时,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虚弱,让她以为之前听到的都是假话。

今日再看,他的健康状况的确不佳。

他没必要在自己面前演戏。只能是他的病难以治愈,症状已经压制不住。

“你的病……”左娜欲言又止,尚未想好措词。

“病?”岑青扣上瓶塞,单手梳过凌乱的发丝,嘴角牵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您如何认定我是生病?”

他的话意味深长,分明是意有所指。

左娜眉心深锁,直觉告诉她就此打住,最好不要追根究底。

然而……

“身为继母,我关心你的健康。作为王后,我认为你有必须尽的责任。你关系到与雪域的和谈,这不是一件小事,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当然明白。”岑青推开茉莉的搀扶,声音拉长。他继续朝左娜靠近,有女官试图拦住他,却被荆棘女仆扣住手臂。

眨眼时间,多名女仆出现在房间内,呈包围之势困住王后一行人。

“殿下,您要做什么?”

“您不能对王后陛下无礼!”

“放开我!”

面对突发状况,女官们大惊失色,言辞变得慌乱。

“王子,我是你的继母。”岑青走到近前,左娜没有闪躲,更没有退后。妩媚的双眼直视对方,似笃定岑青不敢对她如何。攥紧的双手却暴露事实,她远不如看上去镇定。

“我当然知道。”

岑青笑着弯腰,他比王后高出一头。

大概是身材纤瘦,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身高,削弱他的攻击性。

他没有触碰左娜,更没有伤害她。

他俯身靠近左娜耳边,语气轻缓,以一种诉说情话的方式,道出令人惊悚的秘密:“炎境的毒,来自伟大的国王。”

左娜面露惊恐,心中的慌乱掩饰不住。

“你在撒谎!”她声音尖利,失去了冷静,“这绝不可能!”

事情一旦被证实,对王室会造成致命打击。

“别急着否认,我就是证据。”岑青缓慢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左娜失态,欣赏着她的表情,“您是国王陛下的枕边人,应该清楚他的为人。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正如对我的母亲,以及他的历任妻子。”

左娜呆滞当场。

她试图反驳,语言却苍白无力。

正如岑青所言,她了解戈罗德,明白这个男人有多么可怕。

为了权利和地位,他可以不惜一切,背叛所有,包括出卖自己的灵魂。

杀死妻子,毒害儿子,于他而言并不稀奇。

可那是炎境,血族的宿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左娜猛然抬起目光,气愤地瞪向岑青,强撑着说道,“你试图污蔑国王陛下!我不会上当,你是在白费心思!”

“污蔑?不,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岑青摇头失笑,漂亮的双眼盈满笑意,眼尾微微下垂,让他看上去既温和又无辜,“我只是出于好心。”

“好心?”

“是的,好心。”岑青的语调愈发轻柔,声音中充满蛊惑,“血族生命漫长,国王陛下对权力有极端的掌控**,他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他的王权。”

“你究竟想说什么?”左娜突然变得暴躁。

岑青笑意加深,言辞化作有毒的网,牢牢缠住左娜,网住了她的心脏:“扎克斯伯爵极力主张和谈,以王族的责任送我前往雪域,国王陛下乐得顺水推舟。但他也暴露出对王权的野心,你的、他的、还有你年幼的孩子。”

左娜瞳孔紧缩,可怕的念头撞入脑海,使她脸色煞白。

“你们在觊觎王位,觊觎他手中的权力。”岑青说道。

“不,我们没有,你在胡说!”左娜矢口否认。

“没有?你难道不想你的儿子成为王位继承人,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你难道不想成为王太后,将王国的一切握在手中?别否认,你们的行为就是在证明我的话。”岑青弯起眸子,笑意盈盈,却令左娜呼吸困难。

室内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

女官们僵硬当场,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群裁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老天,他们都听到了什么?!

良久,左娜艰难出声:“一切都是你的污蔑,我相信陛下!”

“相信?”岑青放声大笑,笑她的愚蠢,笑她的掩耳盗铃和粉饰太平,“你猜,国王陛下让你进入黑塔,会否料想到这一切?”

“你说什么?!”左娜大惊,不禁面如土色。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岑青一字一句说道,笑容始终不变,“大概他正想除掉你,只是缺少借口。也或许他想观察你的反应,也好方便决断,他该以什么方式对待你。”

左娜仰视岑青,獠牙因恐惧刺破牙床。

她向后退出一大步,表情扭曲,声音颤抖:“魔鬼,你是个魔鬼!”

“不,我是血族。”岑青摇摇手指,纠正左娜。他更像是在谈论天气,而非生死攸关,“想想我的母亲,还有另几位王后,前车之鉴摆在眼前,故作不知是愚蠢的行为。”

他凝视左娜,眼底酝酿惊涛骇浪,却是一闪而逝,仿佛从不曾存在,一切都是错觉。

“我的母亲被夺走一切,下场如何?”

“国王的历任妻子多死于非命。她们果真有罪,还是被污蔑,我想你十分清楚。”

“安稳的日子仅是假象。”

“你佩戴王冠的日子足够长,也太长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听着这些话,左娜如坠冰窖,寒意自脚底蹿升,快速填充四肢百骸。

“我会离开王城,远离血族王国。”岑青话锋一转,同时上前半步,又一次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我将前往巫灵的王国,投身雪域。”

他微微弯腰,托起左娜的右手,视线落在食指的戒指上,话语半真半假,和体温同样冰冷:“扎克斯伯爵妄图驱逐我,但也间接帮了我,让我能够获取自由。作为回报,我愿意给你提醒。”

声音缭绕在耳畔,冰冷的嘴唇轻触戒面。

右手被松开,左娜立即攥住自己的手指,警惕地看向岑青:“你为何向我示好?我不会答应你任何条件!”

“示好?不,我从没有这个打算。”岑青否定了这个说法。他退后一步看向左娜,笑容被烛光模糊,声音轻柔,很难断言话中真假。

“正如我之前所言,一种回报。另外,我不想让国王陛下称心如意,就这么简单。”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

他不需要左娜彻底相信,只要她心存怀疑,不肯坐以待毙,戈罗德必然要头疼一段时间。

搅乱池水,让池中更加浑浊。

他已经达成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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