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浑身打了个激灵,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韩君孺一身常服负手而立,正静静看着自己。
陈宜清拍拍胸口安抚好自己受惊的三魂六魄,走到韩君孺面前,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一丝嗔怪:“世子怎么总是突然出现,吓我一大跳!”
韩君孺目不转睛盯着陈宜清,淡笑道:“回自己家,也会害怕?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陈宜清摸摸鼻子尴尬道:“太安静了,难免有些心慌。何况,我没有关于这里的任何记忆了,跟探索未知领域也没什么分别,有点紧张也很正常吧。”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来?”
“我想,在旧地转转,没准还有一线希望能找回些从前的记忆。”
韩君孺点点头道:“那……我陪你一起进去?”
陈宜清心下一喜,忙不迭点头答应。虽说自己从小受的无神论教育,但亲身遭遇过魂穿这样的离奇事件,再独自面对这么一栋全家都横死不久的古宅,不慌才怪。
镇南王世子文韬武略,气场强大,一看就具备辟邪镇妖的优秀体质,有他跟着,什么妖魔鬼怪也许都不足为惧了。
两人一起迈上台阶,韩君孺正要伸手推门,就听里边传来一道喑哑的声音:“谁呀?”
听到问话声,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愣。随后,门从里面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穿青色粗布衣衫的老人缓步迈出,眯眼看向两人。
看清面前的老人,陈宜清大喜,疾走几步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孙伯,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管家也看清了眼前之人,喜道:“小少爷,竟然是你!你还好吗?”
陈宜清看一眼韩君孺,答道:“我如今在镇南王府,过得很好。今日,世子也同我一起来了。”
孙伯忙对着旁边的韩君孺施礼问好,韩君孺回了礼,跟着这对曾经的主仆进了门房。
陈宜清将手中原本打算送给阿良的糕饼给了孙伯,韩君孺淡淡瞥一眼这包东西,表情看上去不大高兴。
自陈宜清离开监狱后,对当初悉心照顾过自己的孙管家颇为挂念。想到对方年迈体弱,三千里流放怕是很难捱过,一直悬着心。如今竟在陈府重新相见,对方状态看起来也不错,总算放下心来。
孙管家对韩、陈二人细细讲了自己逃脱流放命运的原委。
原来,自从陈府被抄没充公后,原是要分配给新入京的高级官员,但所有人都嫌这宅子晦气,没人愿意搬进来。
民间又流传着不少陈府夜间闹鬼、哭声不断的传闻,越发没人敢靠近。上头无法,只好下令找人暂时看管,以免被流民蟊贼给破坏了。
掌管此事的官员过去跟陈府有来往,与孙管家有些私交,不忍见他拖着年迈体弱的身躯长途流放,便以孙管家熟知陈府底细为由,将他没为官奴,负责看守陈家旧宅。
讲完自己的经历,孙管家问起两人来意。陈宜清简单说了自己失忆之事,表示这趟过来,主要是想试试能不能通过旧日环境的刺激找回一些记忆。
孙管家吃惊之余,带着二人在陈府四处转悠,边介绍场地,边回忆往事。转到原主曾经住过的小院,孙管家讲得尤其详细,每讲完一段,便满怀期待观察陈宜清反应。
可惜,陈宜清对这间屋子毫无触动,脑子里原原本本仍是自己作为现代人的完整记忆。
此时的陈府,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只剩些桌椅板凳、床品衣物和寻常书本笔墨。即便如此,陈宜清也能从这间屋里的陈设用品大致看出,原主显然是个出身温柔富贵乡里的真纨绔。
找不到原主记忆,陈宜清对这间屋子便失去了兴趣。他最想去的,其实是陈旻将军的卧室和书房。不过,不忍辜负孙伯一番好意,只好先耐心听对方讲完。
韩君孺留心听着主仆二人对谈,状似无意般扫视陈宜清曾经住过的房间。
这间屋子,他少时也曾来过。不过,自从陈宜清情窦初开,开始纠缠他之后,便再也不曾踏足半步。
在这间屋里,他没有发现任何与古筝相关的物品。
韩君孺又转到书架前,上面摆着一些诗歌词赋、笔墨丹青之类的书籍和杂七杂八的野史话本,但没有一本与音乐相关的书籍,更没有发现半片乐谱。
韩君孺垂眸沉思片刻,走到书桌前,随手翻开一些屋主用过的本册。
上面抄写的内容大多不是什么正经学问,但一手行书却行云流水,潇洒俊逸,不管出于自愿还是被逼,显然是从小就下过不少功夫的。
想起陈宜清当初在牢房签名时那笨拙、粗糙的字迹,韩君孺的目光变得幽深:当时到底是因为伤病导致书写走形?还是故意为之?如果是故意,目的又何在?
陈宜清见韩君孺翻看原主的本册,心里有点紧张,走过来问:“世子在看什么?”
韩君孺似笑非笑看着他说:“检查一下你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功课。”
陈宜清想到原主不务正业的“美名”,脸上不觉一热,莫名不想让韩君孺继续看下去,讪笑着接过本子,匆匆扫两眼便合上了。
终于,一行三人踏进了陈旻的书房。
陈宜清先大致扫视一圈,将屋里的陈设都记在心里。这才缓步走到书架前,仔细浏览上面陈列的书籍。
陈旻的书架除了常见的儒家经典,所占份额最大的,是各类兵书和史书。此外,还有一些地理方志和记录周边国家风土人情的书籍。这是一个典型的儒将的书架。
书架一侧摆了两个深棕色木质盒子,陈宜清轻轻掀开盒盖,盒子里分成上下两层,里面全是各种书信,此时收拾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出曾经被人翻检的痕迹。
陈宜清记得,阿良曾提过,给陈旻定罪的重要物证,就是在他书房里找到的几封与敌国往来的信件。
他下意识说出了心头的疑问:“这么整齐,不像被人翻检过的样子啊?”
孙管家叹息道:“哎,别提了!何止翻检,简直毁得不成样子。不止老爷书房,但凡这府里能存放只言片字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包括少爷你那处小院也是。如今这副样貌,是老奴回来后,一点点重新收拾出来的。”
陈宜清点点头,心里升起一股异样。依原主小少爷不学无术的秉性,房里不可能藏有什么事关军国大事的重要文件,那些人到底在找什么?
随手抽出一封陈旻写给别人、尚未来得及发出的信件,展开细细读了一遍。
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年,陈宜清的古文水平和繁体字水平都突飞猛进,这封书信只是普通问安,没什么重要内容,看起来并不费力。
但是,陈宜清发现,信纸页面上会不时出现一些不起眼的小墨点。
古人写文章没有标点,这封信中的墨点,粗看上去,像是写字时,笔尖不小心误碰误点上去的。但对看惯了乐谱的陈宜清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小黑点是可以被随意忽略的。
音乐专业的学生,需要在手底下弹琴的间隙,看清谱面上的所有细节,不能有任何遗漏。一个小黑点,放在不同的位置,就有截然不同的意义。高音、低音、附点节奏、重复记号、自由延长记号等等,都有小黑点。
这封信里的小黑点,会不会也有特别的用意?
陈宜清将信又细细读了一遍,发现凡是一层意思表达完整的位置,都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这小黑点,有点像一个私人的分段记号。也或者只是主人写到此处,心里开始构思下一段落该如何措辞,手底稍一放松,便留下了一点墨迹。
陈宜清赶紧翻出书桌里的各种书信、手札,一一打开查看,发现凡是陈旻手写的内容,都会有这个特点,分段处会留下小小的墨点。别人写来的书信,则没有这个问题。
趁陈宜清全神贯注于陈旻的书信、手札,韩君孺找个借口将孙伯拉到外面,状似无意般问起:“宜清从前是跟着哪位师傅学的筝?”
孙伯瞬间想起陈宜清在监狱时,为逃避流放说自己会弹筝的事,以为他在镇南王府露了马脚,赶紧替对方打马虎眼:“为小少爷延请师傅的事,府里的乐坊自有专人负责,老奴不甚清楚。”
韩君孺盯着孙伯看了半晌,对方毕恭毕敬,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茫然。
回到书房,韩君孺发现陈宜清在陈旻的书信本册之间消磨的时间似乎有点太长了,走过去问:“这些书信,有什么问题吗?”
陈宜清将一封书信递给韩君孺道:“你看看陈……咳咳……我父亲写的这封信,有什么特别之处?”
韩君孺将信接过来细细读了一遍,抬眼道:“只看这书信的笔迹和措辞,可知写信者臂力过人,不拘小节,性格刚直,豪迈洒脱。”
陈宜清道:“就只有这些?”
韩君孺奇道:“不然呢?你还能看出什么?”
陈宜清心道:果然,一般人不会注意那些墨点,即便看到了,也只当是不小心弄上去的污迹,不会多加留意。那么,制造伪证的人呢?他们会不会留意到这个细节?
陈宜清心里早就有个初步判断,如果陈将军是被冤枉的,那么,那些所谓私通敌国的书信,必然是有人模仿笔迹伪造的。
这种事,他在电视、小说里看过很多。有一种人,会将模仿他人笔迹当做一种专门的技能去刻意练习。
现在,他迫切想知道,对方模仿陈将军笔迹的时候,有没有把这个留墨点的习惯也模仿过去?如果没有,他就等于找到了物证的一大漏洞!
陈宜清转头对候在一边的孙管家道:“孙伯,父亲的这些书信和手札,我能不能带回去慢慢看?”
孙管家叹道:“你愿意带走,当然再好不过。这些东西,如今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拿?一会儿老奴给你包好,你悄悄带出去,看完了找个妥当的地方收藏起来,也算是留个念想。”
陈宜清点头:“嗯,我明白,这些东西,如今存在我那边,肯定是比存在这里更妥帖些。”
突然,他想到什么,转头问韩君孺:“世子,我把这些旧物带回王府,会不会给府里带来什么麻烦?”
韩君孺笑道:“你一个大活人都在我府里了,还怕这点东西?”
转完陈府,两人将所有留有陈旻手迹的书信手札都打包带走了。
出了陈家旧宅,韩君孺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静候主人。陈宜清也没再客气,随韩君孺一起上了马车。
两人并肩而坐,韩君孺轻声道:“在伯父的书信中有什么发现,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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