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弦筝制成以后,陈宜清搬了一台放在自己太乐坊的琴房。跟A字筝架的大受欢迎不同,这款新式古筝,筝师们只是围过了看了个新鲜便各自散了,真正想上手学习的人几乎没有。
毕竟,对弹惯了十三弦筝的人来说,一下增加那么多琴弦,几乎像变了一种乐器,离他们原本的舒适区有点远,适应起来没那么容易。
所有筝师中,只有谢知秋对21弦筝表现出了极大兴趣,从第一眼看到便黏在上面不肯撒手,日常缠陈宜清也缠得越发紧了。
陈宜清见他是真心喜欢,也不藏私,不光把琴借给他练习,还将摇指、轮指、琶音这些现代指法,以及双手配合快速指序基本功练习方法,都一股脑儿教给谢知秋。
改造古筝和安置乞儿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陈宜清终于有时间惦记自己真正的任务。
从春寒料峭穿到牢房,到此时年关已近,他来这边快一年了,陈府旧案还卡在人证这关过不去。
在宫里这些日子,他也曾试图找机会接近潘绍。但是,两人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又分属毫不相干的部门,根本连对方的边儿都摸不着。
对潘绍这人,他曾找陈府旧管家孙伯了解过情况。
一提起潘绍,孙伯便恨得咬牙切齿:“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爷对他全心信任、亲手栽培,一手提拔他做了副将。有时候,我都觉得老爷对他比对大少爷、二少爷还要好,他居然……居然……
“他在老爷手下时,办事是挺得力,人看着也忠实可靠……我呸……算我老眼昏花,错看了他。我以为自己这辈子还算有点眼力,没看错过几个人,没想到被这狗东西骗了。我当时要是能早点看出来……老爷也不至于……呜呜……”
孙伯老泪纵横,看得陈宜清心里一阵抽抽。
他特意查看过陈旻的手札,凡是提到潘绍的部分,言辞间都是满满的欣赏和信任。确如孙伯所言,陈将军对潘绍一片赤诚,不光没有嫌隙,甚至还有恩于对方。潘绍为什么会如此绝情背叛,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这世上能让人主动做坏事的动机,无非就那么几种,为名利,为钱财,为仇恨,为私情……潘绍到底属于哪种?也许,只有亲自见过他本人,才有机会找到答案。
还好,见面机会很快就来了。
春节之前,一部分边将回京述职,皇帝特意在宫里赐宴款待,朝中高级官员和高阶武将依例全数到场。
宴会有乐舞表演,陈宜清除了参与集体雅乐,也被安排了独奏。这次,他特意应景地准备了一曲《将军令》,用得是自己得心应手的21弦筝,还请了一名鼓师为自己伴奏。
乐曲一开始,密集的鼓点和紧凑激昂的旋律,立刻让原本还在推杯换盏的听众安静下来,目光全数集中到了场地中央的陈宜清身上。
与平日弹琴时端方雅正、温润如玉的的感觉不同,为了配合这首乐曲,陈宜清特意穿了玄色劲装,手臂动作铿锵有力,肆意挥洒,整个人与音乐融为一体,眉梢眼角英姿勃发,当真如一名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
坐在宾客席位上的镇南王盯着陈宜清,微微有些晃神。透过场上弹筝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好友少年时策马扬鞭的英姿,心底唏嘘不已。
当初,人人都说陈旻三个儿子中,最不像他的就是这小儿子陈宜清。如今,他却从对方身上,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属于陈旻的独特气质,这是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比镇南王眼神更为炽烈的,是坐在他身旁的世子。
韩君孺不是第一次看陈宜清弹奏刚劲有力的乐曲,但《将军令》给人的感觉又跟上次的《战台风》截然不同。陈宜清对乐曲的把控细致入微,那种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仿佛从骨子里迸发出来,如磁石般引人注目。
一曲结束,全场掌声雷动。
曹将军起身,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陈宜清一番,对上首的皇帝笑道:“陛下,您真该给咱们边关的将士们安排几个这样的乐师。每次出征前,只要来上这么一曲,士气必定高涨啊。”
其他几位将军纷纷谈笑附和。皇帝捻须笑道:“爱卿不如问问陈乐师,他若愿意随军出征,朕自然答应。”
曹将军似笑非笑看向陈宜清,缓声道:“怎么样,陈乐师,你可愿随老夫去往边关,为我朝将士鼓舞士气?”
陈宜清眉心一跳,忙冲曹将军深施一礼,恭恭敬敬道:“多谢曹将军抬爱,小人愧不敢受,恐有辱使命。”
曹将军闻言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哈哈哈哈,莫要当真,就你这点胆量这副身子骨,可上不得战场。不过,你刚刚弹的这筝,跟我以前听过的似乎颇有些不同?”
陈宜清忙道:“曹将军英明,此筝经过改造,比之前多了8根琴弦,音区更广,所以在乐曲表达上会更丰富一些。”
曹将军不懂什么音区不音区的,随口夸了几句曲子霸气、好听,又上下打量了陈宜清片刻,便放他离场了。
临转身时,陈宜清目光无意中扫过坐在上首的晋王韩聿申,发现对方目光幽深盯着自己,两道视线相撞,韩聿申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讥诮。
宾客席上,韩君孺暗暗松了口气,悄悄放松了紧握的双拳。他不明白,这么多乐师舞姬,一向目中无人的曹将军,为什么会独独关注陈宜清?仅仅因为他曲子弹得好?
曹将军是曹皇后的父亲,当今国丈,又手握重兵,地位非同一般。万一几句玩笑话当了真,真想将陈宜清弄去前线,那还真有点难缠。
陈宜清满怀心事回到雅乐演奏席位,一边心不在焉地弹琴,一边远远打量宾客席上的潘绍。
潘绍年约三十,相貌英武周正,话不多,一直闷头坐在自己位置上吃菜喝酒,偶尔有人找他敬酒聊天,他便应付几句,显得十分低调。
见陈宜清一直伸头往宾客那边张望,谢知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视线那头不是韩君孺,心里稍感安慰,轻轻碰了碰陈宜清,压低声音问:“看什么呢?”
陈宜清回神:“没什么,只是对这些亲身上过战场的将军有点好奇。”
谢知秋想到对方身世,默默点了点头,没再吭声。
宴席过半,潘绍独自离席,悄悄从边门出去,大约是去如厕。陈宜清赶紧跟谢知秋说了声要去方便,起身跟上。
到了厕所门外,陈宜清没跟进去,只站在瓷盆边磨磨蹭蹭假装洗手。
不一会儿,潘绍从里边出来,看到陈宜清不觉一愣,眼神里有片刻慌乱。不过转瞬之间,他脸色已恢复如常,垂下眼帘走到洗手盆边,仿佛压根儿没看到旁边有人。
陈宜清拱了拱手:“潘副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潘绍微微一惊,抬眼看向陈宜清,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确定:“你……认识我?”
陈宜清不置可否,只道:“潘副使原是我家常客,认识你很奇怪吗?”
潘绍面色沉了下来:“你不是失忆了?原来竟是谎言?”
陈宜清笑道:“那倒没有,我是真失忆了。不过,我听人家说起过你。虽然我今儿感觉像第一次见你,但潘副使肯定不是第一次见我,说一句好久不见也不为过吧?”
潘绍冷声道:“你特意跟着我,总不会是专门跑来叙旧的吧?”
“当然不是,我就想来问问潘副使,害死了恩人一大家子,偶尔会不会做个噩梦什么的?”
潘绍脸色一白,颤声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休要再胡言乱语!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
盯着潘绍离去的背影,陈宜清若有所思:看这人的表现,倒也并非毫无是非廉耻之心,人性似乎尚未彻底泯灭。可是,让对方翻供,就跟要他的项上人头差不多一个意思,也是真有点难。
他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宜清!”
陈宜清连忙转身,发现太子韩聿辰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他忙弯腰拱手行礼。
韩聿辰轻轻摆了摆手,脸现担忧:“刚刚那人……可是对你说了什么无理之言?”
“啊?没,没说什么。无意间碰上了,随便打了个招呼。”陈宜清面不改色信口胡诌。
韩聿辰点点头,压低声音郑重道:“那人……你还是离他远一点为妙。他本来便……如今又升了官,掌管皇城守卫,在父皇面前很得宠,你要多加小心才是,千万不要主动招惹他。”
“是,小人记下了,多谢太子殿下提点。”
韩聿辰苦笑一下:“你不必总跟我这么客气。小时候,陈将军带你来宫里,我还抱过你。”
陈宜清微微有些尴尬:“多谢太子殿下抬爱。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小人年龄、身份也都变了,在这宫里行走,还需谨守礼仪才好。”
“也罢,你要守礼便守礼。只是你心里要明白,我始终将你看做故人之子,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是。”陈宜清答应了,远远看到又有人往这边过来,两人赶紧分开,一前一后回了宴会厅。
宫宴结束,早已过了正常散班时间。陈宜清将古筝送回太乐坊,发现筝师们都没走,全挤在他的小琴房外面。
见他来了,这些人纷纷围过来,一边问东问西,一边跃跃欲试想上手弹奏他刚刚放回筝架的21弦筝。
原来,今天正式演出,总算让他们见识到了21弦筝的厉害。在不懂行的人听来,可能会觉得今天这曲子比原先更好听、更有气势,至于其中缘由,大概只会归结到演奏者技艺和乐曲本身上面。
但这些乐师不一样,一曲听下来,立刻领会了21弦筝的魅力所在。多了8根琴弦,相当于多了几乎两个音区,曲子从低音到高音的跨度大大拓宽,乐曲的表现力自然会大幅度提升。
这种颠覆性的优势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任谁也无法忽视。他们心中已隐隐觉察到,迟早有一天,21弦筝会彻底取代13弦筝。而他们作为这个时代筝艺最出众的一批人,自然不愿被时代无情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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