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年夜饭,年轻人不分主仆凑在院子里准备看烟花表演。这是陈宜清第一次看古代烟火,不禁满心好奇,饶有兴味挤在人堆最前面。
镇南王府的烟花是专门请烟火师来放的。只见那一老一少师徒二人在院子里支起一个高高的金属架子,攀着梯子上上下下,将各色烟花依着一定的次序在架子上绑好。
待准备就绪,下人们赶紧将镇南王夫妇请出来,在前面摆了椅子坐好。
烟火师师徒二人去换装。过一会儿,伴着有节奏的鼓点,两人戴着假面,穿着条条块块色彩缤纷的长衣从架子两边跳了出来。
两副面具颇为厚重,都是怒目圆睁、青面獠牙的造型。两人左右上下蹦跳了一会儿,变成面朝架子背对观众的舞姿。突然,随着鼓声一变,两个青面獠牙的大汉齐齐转身,血盆大口中喷出黄烟和金色火花。
两人摇头摆尾吐了一会儿烟火,又将血盆大口对准架子底部喷火。瞬间,架子脚下燃起朵朵金色莲花。陈宜清正看得出神,不防脸颊边突然涌来热意,有声音附在他耳边说:“这是地涌金莲。”
陈宜清耳廓微微一痒,听出是韩君孺的声音,忙转头欲回应,不防对方挨得太近,脸上霎时擦过一瞬的温软。他身形一僵,耳朵、面颊立时烧了起来。
韩君孺微微一顿,脑袋往后撤了几分,眼睫簌簌抖动。烟花太亮眼,天色又暗,对方脸上的表情便有些难以看清。
随着地上的“莲花”火焰越喷越高,上层架子的烟花也被引燃,从两侧往中间各窜起一条长长的金色火龙,火龙窜到相隔1米左右处便适时停住,只喷金花,并不相连。两条火龙中间,却喷起金红色圆形火焰。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双龙戏珠。”这次,陈宜清事先有了防备,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敢再转身。
之后,随着烟火支架一层层燃上去,视觉效果越发奇幻瑰丽,像花树,像瀑布,像火轮,像星斗。韩君孺一直陪在陈宜清身边把所有名称都介绍了一遍,“火树银花”、“九天飞瀑”、“斗转星移”、“天女散花”……直到最后报出“繁星满天”,这场架子上的烟火盛宴才算落幕。
镇南王夫妇看完重头戏便回去歇下了。烟火师继续拿出一些单个的小型烟花为一群年轻人逗乐。
陈宜清才看了两个动静极大的爆仗,便被勾起兴致,主动走过去要求自己放。老烟火师迟疑:“这位小公子,这烟火不长眼,万一不小心燃到您身上,我们可万万担待不起。”
陈宜清笑道:“不妨事,我会放,您尽管放心!”
韩致淳和韩清扬瞪大眼睛默默对视一眼。以前放烟火,一个劲儿捂着耳朵直往韩君孺身后钻的人又是谁?
韩君孺没动也没出声,只盯着陈宜清的后脑勺出神。
老烟火师还是不放心,陈宜清笑道:“要不您先给我个杀伤力小的试试,如果没事我再放别的。”
他拿了燃着火星的檀香,小心翼翼点着一个地老鼠的引信。那烟花便在院子中间簌簌转着圈左突右奔,引得大家一阵笑闹躲藏。
烟火师看陈宜清像是有几分经验的样子,逐渐放下心来,又伺候他放了几个爆仗。最后,陈宜清要了一管长长的九连珠,燃起来后一边斜斜对着高空喷射,一边回身笑着将手里的长杆交到韩君孺手边。
韩君孺唇角噙笑,眼睫忽闪,并没彻底接过来,只顺势按住陈宜清的手,两人一起握住烟花杆儿。
陈宜清心神一荡,静了片刻,侧过脸笑道:“世子不敢自己拿?”
“嗯。”韩君孺声音里带了一丝哑,“今儿第一次自己玩儿,你得帮着我些。”
在两人的静默和周围的欢呼声中,九发色彩各异的彩珠逐次喷往高空,整个上洛的夜空仿佛都被他们点亮了。
热闹完,已是过了子夜,年轻人留在大厅里一起守岁。
阿松、阿青等几个下人各拿了一抱铜钱赌输赢。阿德想拉陈宜清一起,被韩清扬拦住了,非拉着他陪自己和两个哥哥聊天。
韩君孺但笑不语未加干涉,陈宜清便乖乖过来围着火盆一起坐了。
韩清扬穿着镶了兔毛边儿的红色锦缎棉袄,越发显得粉妆玉琢。她斜斜靠在大哥身上,扬起小脸问:“大哥,你为什么不肯成家?你若早点找个嫂嫂回来,家里不就更热闹了?下次守岁,我便让嫂嫂陪着,多好?”
陈宜清悄悄抬眼往韩君孺脸上看,就见他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唇角带了一抹浅笑:“我不是不愿成家,只是不愿找个不合心意的人回来随随便便成家。”
韩致淳抢道:“你又没见过颜家小姐,怎知人家不合你心意?”
韩君孺眼尾扫过陈宜清,见对方一脸专注,听得仔细,不觉微微一笑:“你都说了,我又没见过她,眼缘都没合,如何能合心意?”
韩清扬又问:“那……什么样的人才合你心意啊?”
陈宜清垂下眼睫,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好像并不怎么想听。
韩君孺却听不到他的心声,他沉默一瞬,垂眼看着身旁的妹妹,眼神专注而认真,缓缓开口道:“合我心意的人啊……相貌自然要美,更重要的是,还要会弹筝。”
陈宜清心脏猛地一跳,遽然抬眼看向对方。韩君孺垂着眼睫若有所思,眼底的情绪被长长的睫毛盖住,看不出端倪。
心如擂鼓、脑中嗡鸣了半晌,陈宜清才缓缓回神,暗暗嘲笑自己:瞎对什么号?世上会弹筝的人何止百千?世子有不寐之症,要听筝才能好,成婚后,自然不能再让其他男人随便进入寝室,找个会弹筝的世子妃,自然是万全之策。
别说世子妃不可能是男人,更别说韩君孺一度避自己如蛇蝎,退一万步讲,即便对方真有此念,那又如何?作为一名匆匆过客,与对方隔了浩瀚时空,这种念头,是无论如何连一丝一毫都不该起的。
“宜清哥哥?宜清哥哥!”
陈宜清猛然回神,发现韩清扬正扯着他的衣袖一脸疑惑,韩君孺和韩致淳也紧盯着他,前者眼眸黑沉,深难见底。
“怎么了?”
“我刚刚问,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子?”韩清扬嘟着嘴有点不悦,又带了点小小的娇羞,看上去十分可爱。
陈宜清顿了片刻,垂眼笑道:“我……大约不会有中意的女子吧。”
“为什么?”韩清扬大为不满。
“呃……我听说有个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颇为风雅,便忍不住想要效仿。我此生所爱,唯有古筝,不如就以筝为妻好了。”陈宜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韩清扬一时语塞。韩君孺眸色变幻,冷声道:“你是真的愿以筝为妻?还是……也想找个弹筝的?”
陈宜清一愣,旋即笑道:“我岂敢仿效世子?那岂不是与东施效颦无异?”
韩君孺轻哼一声,转开眼眸。韩清扬眼珠一转,娇声婉转:“宜清哥哥,你别找弹筝的了,也别以筝为妻,不如就在我们王府里寻个未来的娘子,好不好?”
韩君孺、陈宜清一起被口水呛到,异口同声剧烈咳嗽起来。韩致淳斜眼看着妹妹,没好气道:“不害臊!若不是看你年纪尚小,我定然告诉母亲,让她好好罚你!”
韩清扬嘟起嘴巴,底气不足地小声嘟哝:“我也没说是谁……”
过会儿,韩君孺神色恢复如常,垂眼看向妹妹:“想抄《女诫》?”
韩清扬忙嬉笑道:“没有没有,大哥我错了……咱们该和和气气的,好好守岁要紧。”
大年初一,宫里举办春节大朝会。这种时刻,大型礼乐演出必不可缺,太乐坊所有乐师集体出动,陈宜清天还未亮就早早进了宫。
韩兆安、韩君孺父子稍后也盛装入宫觐见皇帝,参加朝会。
这一年一度的朝会,规模盛大,程序繁多。除在京的文武百官之外,各州郡守官、都督刺史、藩属使节和皇室宗亲都要出席。大兴殿内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既是人多眼杂,也能浑水摸鱼。
所以,陈宜清远远尾随潘绍出殿,并没引起周围人注意。
此举风险颇大,但陈宜清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从去年开春到今年元日,近一年时光,任务进展缓慢。他不能继续蹉跎岁月,只能选择主动出击,潘绍是他眼前唯一有希望抓住的机会。
前面的人好似浑然未觉,一直以稳健的步伐不紧不慢前行,期间一次都没回过头。
陈宜清紧紧盯住前方人影,既怕潘绍进了岔道跟丢,又担心对方回头查看,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等他恍然回神,察觉情况有异,为时已晚。
潘绍毫无预兆地回身站定,浓黑的眉毛下,鹰隼一样的双眸死死盯住陈宜清:“为什么跟踪我?”
被对方眼中的戾色惊到,陈宜清下意识左右看看。左边是层层叠叠四季常青的松柏,右边是一道高高的宫墙,四周荒凉寂静,前后左右除他俩之外别无一人。
形势对自己十分不利,对方显然是特意将他引到这僻静之处。但是,陈宜清不想放弃这难得的单独对话机会,他咽了咽口水,尽可能用不那么刺激对方的语气徐缓开口:“潘将军,幸会。”
“我问你,为什么跟踪我?!”对方却不买账,语气加重,周身如同裹了一层黑气。
陈宜清的火气也“噌”地冒了出来。理亏之人,反倒如此嚣张。他不信对方敢在这宫墙之内对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便也懒得再拐弯抹角。
“潘将军何苦明知故问?我一家如何惨死,天下人人皆知。只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潘将军为何要恩将仇报、背叛先父?所以,今日来晤,但求解惑,别无他意,还请潘将军不吝赐教。”
潘绍面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白,变幻几个来回,总算压住粗重的喘息,厉声道:“趁我还不想动你,马上滚!”
“只要潘将军解了我心中疑惑,我自然离开,绝不多做打扰。若潘将军今日不想说,咱们同在这皇宫里讨一口饭吃,想必日后有的是机会,我不介意多找您几次。就不知被别人看见了,又该作何感想?”
潘绍脸色一寒,狠声道:“我既能拉你全家下水,多杀一个又何妨?劝你赶紧滚蛋,别再烦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陈宜清轻叹一声,幽幽开口:“我如今不过一介乐师,身份微贱,手无缚鸡之力,背无大树可靠,不过想知道事情原委真相,以告家人在天之灵。潘将军如此色厉内荏,到底在怕些什么?”
潘绍闻言青筋暴起,脸色赤红,疾走几步冲到陈宜清面前,单手狠狠扼住他细白的脖颈。突然被大力冲击,陈宜清踉跄着连连后退,被按在宫墙上动弹不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