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绍眼里冒出血色,嘴角闪过一抹狞笑:“你别忘了,我如今是这皇城禁军副指挥使,在宫里弄死个把人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过抬抬手的功夫。既然你这么想找死,等回头见了阎王和你……你那一家子,不妨再去好好研究原委真相!”
说着话,潘绍手上的劲道骤然增大。陈宜清后脑勺狠狠撞上宫墙,喉间的剧痛和闷窒令他高高扬起的面孔变成紫红色。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用十指用力抓挠掰扯喉间的手指,双脚轮番奋力向前踢踹。
无奈,少年乐师和青年武将之间,体型、力量相差实在悬殊,陈宜清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被逐渐挤压殆尽,舌头不由自主伸出口腔,口角流出涎水,意识变得模糊,垂死挣扎的手脚也渐渐变得绵软无力。
潘绍双眼血红,额头青筋暴起,嘴里喷着酒气,冷汗不断顺着额角、眉梢滚落,视线变得模糊混乱。扼在陈宜清颈间的手指因用力过猛失了血色,手背和小臂跟着不住颤抖。
不止手臂、手掌,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从上到下的衣袍随着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此刻全力对付的,不是眼前苍白清瘦的少年乐师,而是一头凶猛摄人的怪兽。
在意识即将脱离身体的最后时刻,陈宜清脑子里的念头变得凌乱破碎:小少爷好像又要死了,自己的魂魄会不会正好可以回家了?会不会有另一个灵魂重新占据这具身体?世子会不会也对“他”一样好?性格又要变了,会不会被他察觉……
突然,像远远的天边响过一声闷雷,一道低沉有力、不容辩驳的男声低喝道:“放手!”
潘绍浑身一震,手下劲道骤然松开,手掌颤抖着慢慢缩回身前。失去支撑的陈宜清顺着墙面瘫软下去,跌倒在宫墙脚下。
刚刚发声那人疾走几步奔到陈宜清面前,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将人缓缓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前,顺着前胸后背用手掌从上到下不断捋抚拍打。
片刻后,几无气息的陈宜清剧烈呛咳起来。随着惊天动地一连串咳嗽声,他的面皮由酱紫转为赤红,喉头间涌上一股腥甜,几滴血红色飞沫溅上身前那人的青玉色锦袍,留下几点刺目的血渍。
来人面色一僵,垂眼盯着胸前的血迹怔忪片刻,颇为嫌弃地松开手,任由陈宜清躺回墙脚,自己缓缓起身后退几步,面无表情瞧着地下的人。
陈宜清又小幅度咳了半晌,咳声渐渐止歇后,面色褪去潮红,转为苍白。他努力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将上面覆着的水汽摈去,缓缓抬眼瞧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人影,强撑着笑颜开口,声音喑哑几不成调:“……多……多谢……晋王殿下……救命之恩。”
晋王韩聿申面无表情轻哼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谢。陈宜清缓缓转头左右看看,眼里流露出一丝迷茫。韩聿申淡声道:“早跑了。难不成你还等人留下来向你请罪?”
陈宜清缓缓点了点头,没再做声。
韩聿申拧紧眉头,抿抿唇,终究没忍住出声奚落:“你到底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眼儿?孤身一人跟着仇人往僻静处跑?你不是最怕死吗?该你硬气的时候一副脓包样儿,这会儿胆子倒大起来了?”
陈宜清无力地扯了扯唇角:“晋王殿下教训得是……是我大意了,下次不会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想从他身上找机会,你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他跟……算了,总之,本王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做这些莽撞无用的事。”
陈宜清正待开口,不防岔了气息,又开始呛咳不止。韩聿申犹豫一瞬,缓步过去蹲下,一边不情不愿帮他拍背顺气,一边皱眉道:“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太医?”
陈宜清边咳边摇头。他身为乐正,在重大宴乐活动中不好好卖力演出,偷偷溜出来跟踪欺君大案重要人证,先惊动晋王殿下,再惊动太医,要是不小心再传到宰相、皇帝耳朵里,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韩聿申大约也想到了这一重,没再出声,只略带不耐地帮人拍打按揉,身体还下意识微微往后倾着,像是怕他再溅自己一身血迹。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黑色人影转过树角,声音冰冷凌厉,听上去气息略有些不稳,不是韩君孺是谁?
陈宜清闻声快速抬眼,眼中的喜色在触到韩君孺冰冷目光的一刹那瞬间冻结,口中讷讷不敢言:“……世子……”
韩聿申缓缓起身,回头打招呼:“王兄。”
韩君孺盯着韩聿申清冷淡然的面容,语气略有缓和:“聿申,你们这是……”
韩聿申轻飘飘扫了眼墙脚边试图挣扎站起来的人影,对韩君孺道:“王兄,没记错的话,这位陈乐正,如今仍算是你府上的人吧?回去好好管管。这皇城重地,不是谁都可以乱跑乱闯的,今儿算他运气好,遇上我,要是被别人看到,恐怕……”
韩君孺瞥了陈宜清一眼,朝韩聿申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多谢你。”
韩聿申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韩君孺疾步走到宫墙边,搀扶起靠墙半立的陈宜清,目光顺着眉眼缓缓往下,看清对方脖子上的瘀痕,眸色一暗,沉声问:“怎么回事?”
“我……跟踪潘绍……想找他问话……被他掐的……”陈宜清声音依旧喑哑,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始终不敢抬眼正视韩君孺,只等着被对方责骂。
没想到,对方只低叹一声,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无奈:“你就那么着急?”
陈宜清愣了片刻,缓缓点头:“是,很着急。”
“你着急又有何用?现下时机并不合适,他刚升了官,也无任何破绽露出,咱们只能耐心等待机会。而且……你事先不跟我商量,擅作主张,万一出了什么事……”说到后面,韩君孺声音变得焦灼不耐,心底隐隐升起一缕后怕的情绪。
陈宜清赶紧诚恳认错:“世子,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没想到,在这皇宫重地,他也敢出手伤人……”
韩君孺蹙眉盯着臂弯里苍白的面孔看,大拇指极轻极缓地抚过对方喉间那一片淤伤,轻叹一声,到底没忍心再出言责备,只问:“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马上带你出宫找太医看看。”
“不用,我没事,除了皮外伤有点痛,内里倒还好……我感觉,那潘绍似乎并未下定决心要弄死我,否则,那么长时间,根本等不到晋王殿下出现……”
“聿申为什么会在那里?他知不知道你找潘绍的原因?”
“我不清楚。当时意识已经有点模糊,只隐约记得晋王殿下突然出现,他阻止了潘绍,又帮我恢复气息……世子,你怎么恰好也来了这里?”
韩君孺横了他一眼,表情变得不太美妙:“只一转身的工夫,偌大个大兴殿里便没了你的踪影,又不好明目张胆找,偷偷问了几个有些私交的公公,才知道你大致往这方向来了……”
陈宜清心里不觉一暖,只一会儿不见,对方便着急忙慌找人,就算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吧。
韩君孺到底没能真带陈宜清出宫。毕竟大朝会尚未结束,两人都有任务在身,贸然离开,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宜清尽量把衣领拉高,垂着头完成了后续演出。好在这天都是集体雅乐演奏,期间除谢知秋多看了他几眼,并无其他人留意。
回到别院,韩君孺令阿松从太医那里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亲自帮陈宜清涂了,当晚的睡前演奏也一并免了。
大年初二,是民间回娘家的日子。镇南王也不能免俗,一大早便带着王妃、世子、小王子和小郡主去拜望岳父岳母。
陈宜清早上起来对着铜镜看了半天,脖子上的瘀痕由红肿变为青紫,瞧着有些吓人,痛感却已大大减轻,如果不用手指特意触碰,几乎没太大感觉。
他陪着放了年假不用练琴的小徒弟们玩闹了一阵儿,又跟阿良掷色子耍铜钱,仍觉百无聊赖,心里空落落不得劲儿。回了屋正拢着火盆发呆,前院看门的家丁进来通报说有人找他。
陈宜清对着铜镜提提衣领,去了会客厅。进了门,便看到一位体形瘦长、身着月蓝色锦袍、束发戴冠的少年正背着身打量屋里的陈设。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脸上带了一丝笑意,朝他拱了拱手,叫了声“陈乐正”,声音柔婉温和,竟有几分雌雄莫辨。
陈宜清不觉一愣,对方看着眼熟,但这身装束……蹙眉回忆片刻,猛然想起对方身份,忙躬身行礼:“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眼前这人,正是之前曾为陈宜清引路的东宫小太监。只不过今天穿了一身便装,打扮的像个富家贵公子,才让陈宜清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小太监回了礼,淡淡一笑:“不必客气。我家主子差小的过来,想请陈乐正到宣云楼一叙,这就请陈乐正跟小的走一趟吧。”
“现在吗?”
“对,主子已经在宣云楼等着陈乐正了。”
陈宜清不敢怠慢,匆匆回后院换了外出见客的长衣,披上斗篷,想法遮了遮脖子上的淤青,跟阿良说声自己出去见朋友,便跟着小太监往宣云楼去了。
路上,陈宜清心下忐忑,试图跟对方套近乎:“今日已是第二次见面,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小太监快步走在前面,只简单回他:“鄙姓尹,主子唤我小尹子。”
“尹公公气质卓然,今日穿了这身衣服,乍看之下,还当是哪位大人家里的公子爷。”
大约早听惯了这类阿谀奉承,小尹子只淡淡一笑:“让陈乐正见笑了。小的这么穿,不过是奉了主子的命,为了办差方便罢了。”
陈宜清趁势追问:“那……公公可知,太……您家主人召见小人,所为何事?”
小尹子遽然投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小的不知。陈乐正如今也是在宫里当差的,怎的问起话来,这般不知深浅?”
陈宜清讪笑道:“抱歉,小人失言,还请公公恕罪。”
小尹子不再出声,只默默带着陈宜清往前走。
今日是大年初二,所有店铺几乎都关门歇业,大街人行人稀少,往日热闹喧嚣的宣云楼门口也显得十分萧瑟。两人将将走到楼下,旁边的巷道里突然急匆匆奔出一人,拦在陈宜清身前,口中急呼:“宜清!想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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