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了每晚的弹筝时刻,陈宜清内心觉得安定满足,世子的心态却已天翻地覆。
虽然表面看上去,仍是两两相对,一个在筝前低眉敛目,一个在塌边凝神沉思。但韩君孺眼里的光已经变了,那里面,时而是审视、探究,时而是迷恋、不舍。一想到这人终有一天会彻底离开,从此天上地下再无音讯,心里便有一股难以压制的酸胀痛楚。
夜复一夜,持礼相对,从筝前到塌边那一段距离,如千山万水,如浩瀚时空,似乎永远难以跨越。更可悲的是,自己只能遥遥相对,默不作声,仿佛只等着这一段空间也在某一时刻化为乌有……
韩君孺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忍不出生出许多恶劣的心思。既然只是个话本,对方迟早要抽离,何必还要那么多顾忌?那么多迟疑?为何不自私一点,就让这话本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发展?就算结局如梦幻泡影,期间的过程,总可以暂时攥在手心……
窗边轻轻的敲击,让韩君孺神魂归体,他让陈宜清回房休息。这边房门才关上,窗外的黑影便悄无声息滑入房内,躬身行礼后,双手捧上信封。
对信封里的内容,韩君孺早已失去好奇。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还是接过信,抽出纸页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
手下办事很得力,在陈宜清身边伺候过的人,但凡活着的,一一访到。洋洋洒洒几页纸,从生活习惯到兴趣爱好,内容细致全面。里面描述的,的确是以前的陈家小少爷,跟刚刚出去的那位,几乎没有共通之处。学筝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韩君孺疲倦地揉了揉眉头,对黑衣人简单叮嘱:“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是。属下明白。”
韩君孺这回真的失眠了。第二天上朝,头痛欲裂,一帮老头子们却为北海朝贡还礼的事争吵不休。
原来,往年代表中夏出使北海赐还谢礼的主客司郎中突然卧病在床,需要重新派出人选。但是,到底该选个什么样的人出使,大臣们意见分为两派,相持不下。
从去年以来,北海频犯中夏北境且屡屡得手,前阵子派来的使臣又礼节轻慢,令两国关系陷入低谷。目前双方处于时而开打,时而和谈的局面,中夏派去的使节是何种身份,便显得颇为敏感。
清流一派认为,双方关系不睦,对方又无礼在先,所以派去的使节应当跟以往的郎中同级甚至更低,至多不应超过五品,否则便是遇强示弱,有损中原大国的脸面。
务实派则认为,对方目前兵力强大,攻势凌厉,为了能尽早休战,中夏应适当示好,派出较为高级的官员出使,显出中夏对和谈的诚意,以缓和两国关系,减轻边境压力。
双方各踞一词,互不相让,说的话听上去也都颇有道理。皇帝坐在上面,半天拿不定主意。
韩君孺一直默默听着,待双方陷入僵局,领头两位大臣梗着脖子不再吭声,他大步出列,朗声道:“启奏皇上,微臣愿出使北海,赐还谢礼,请皇上恩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待回过神慢慢思索,又不约而同缓缓点头。
韩君孺是从五品枢密府知事,论品级比原来那位郎中略低,但枢密府是实权部门,所以二者官职几无差距。这符合清流一派要面子、要体统的的需求。
同时,韩君孺又是皇亲国戚,是皇帝亲兄弟镇南王的嫡长子,未来的王爵继承者,身份极尊贵显赫,满足了务实派向北海示好和表达重视的心意。
由他出使,可进可退,怎么解释都合理,双方面子上也都好看,果真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极为高兴,不顾众多外臣在场,带着欣慰的笑连连夸奖自家侄儿懂事识大体,这事儿就算彻底敲定了。接下来,韩君孺便需要挑选随员、准备谢礼、安排车辆和安保,预计一个月后出发北上。
太乐坊里,谢知秋敲开陈宜清琴房,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宜清,先歇一歇,跟你商量个事儿。”
陈宜清停了手底的琴声,起身拉了把椅子请人坐了,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下个月之后,你暂时不用为世子弹筝催眠了,我正好有好些问题想请教你,你不如暂时搬来寒舍跟我同住些日子?”觑着陈宜清脸色,谢知秋补充,“我那小院就我自己一个人,另有两个负责洒扫烧饭的仆人,极为清净。”
陈宜清脸上已没了笑意,微微蹙眉道:“……不用为世子弹筝?这话从何说起?”
“啊?你不知道?世子要出使北海,一个月后出发。带着那么多谢礼、随从和车队,路上来回少说也得好几个月。”
“你从何而知?”
谢知秋有些诧异:“昨□□会时当场议定的……世子回去没跟你说?我听人说,世子主动请缨,皇上极为高兴。你……”谢知秋不懂,以韩君孺待陈宜清的那份心思,怎么会没告诉他……
陈宜清垂下眼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昨晚弹筝,世子丝毫没有提起这事。他还以为,恢复了每晚弹筝,一切便都回归原位。没想到,他们之间已生分至此,连去北海这么重要的事,世子都不肯主动告诉自己。
谢知秋何等精明,立刻出言安慰:“许是委任状还没下达,世子不欲提早声张?世子这人,一贯气定神闲,沉得住气,可能在他眼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要紧事吧。”
陈宜清勉强笑了一下:“或许吧……”
“那……跟我同住的事……”
“抱歉,知秋,我恐怕不能去跟你同住,有什么问题,你趁着上午尽管到我琴房来问吧。”
谢知秋脸色有些发白:“为什么?”
“我可能……会请求世子带我去北海,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
“好吧……”谢知秋黯然垂眸,好一会儿才重新扬起笑脸,“希望你能如愿。”
陈宜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只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晚上回到别院,陈宜清顾不上别的,径自去韩君孺房里找人,一见面便开门见山:“世子,听说你要出使北海?”
“嗯……你听谁说的?”
“谢知秋说的。你去北海,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人恃宠而骄却不自知,语气里竟隐隐带上了一丝质问的味道。
“谢知秋啊……他消息倒是挺灵通。”韩君孺懒洋洋的。对这个名字,他已少了许多往日的敏感、猜疑和忌惮。同是天涯沦落人,谁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呢?
见韩君孺漫不经心,陈宜清语气变得急切:“世子,出使北海,也带上我吧!我知道随员都由你一手挑选,多带我一个应该不难。”
“为什么想去北海?”韩君孺噙着笑假装不懂,逗人的心思明摆在脸上。
陈宜清颇为不满地瞥对方一眼:“世子何必明知故问?那两个北海细作,可能是目前人证的唯一希望了……”
“你就这么急着早点查明案情真相?”韩君孺眸光微暗,唇角下意识抿紧。
陈宜清不由一怔:“世子……难道不想吗?”这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帮自己破案的韩君孺吗?怎么会说出如此不合逻辑的鬼话?
韩君孺垂落眼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像下定某种决心般,抬眼看向陈宜清,声音突然变得冷酷疏离:“你……很想去北海?”
“当然,很想去。”
“说起来,从前已帮过你许多次,这次如果还帮了你,你拿什么报答我?”
陈宜清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韩君孺。世子还是那个世子,但是,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半晌,陈宜清终于收回目光,垂眸轻声问:“世子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一语石破天惊。陈宜清张口结舌,胸腔激荡,久久没有出声,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韩君孺幽沉的黑眸盯住眼前人,里面仿佛电光闪烁,又仿佛乌云翻滚,像是酝酿着一场极致的疾风暴雨。
沉默许久,像是猜透了对方心思,韩君孺低笑道:“放心,只是订个契约,我不会一直圈着你不放。等到我娶妻那日,也或者……等到你不想留在这儿的那一日,我便放你离开,绝不拖延。你看如何?”
陈宜清说不清心里是一股什么滋味,又或者什么滋味都有,他深深看了韩君孺许久,终于轻声答:“好,我同意。”
“我还有个条件……既然你答应了,在这段有限的时间内,我们便是互为爱侣的关系,所以,在彻底斩断关系前,彼此都不可以再有其他人,也不能在心里惦记旁人……无论那人在不在这世间。”
陈宜清咧嘴笑了一下:“那当然,我完全同意。”
“那……”韩君孺缓缓朝前挪了两步,“既然是爱侣关系了,是不是可以先……抱一下?”语气并不笃定,步伐也不坚决,一点都没有往日里强盛的气势。毕竟,仗着权势强取豪夺,既不坦荡,也不光彩。
陈宜清却没犹豫,慢慢走过来,伸出双手主动环住眼前的腰身,将头搁在对方肩膀上,脸颊贴着颈项,心跳压着呼吸。
韩君孺缓缓抬手,揽着后背将人往怀里压去。
起初,这是个带着悸动的,温柔舒缓、温情脉脉的拥抱。然而,随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和难以抑制的急促呼吸,这拥抱渐渐变了味,变得令人心摇神荡,战栗不止,火焰从隔着衣料紧紧贴合着的地方向全身蔓延,终于将所有神志彻底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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