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宜清和韩君孺带着几个手下直奔萧府厨房小院。
一进门,院子里已挤满了人,除了按照他的吩咐干活的下人,还有一批北海国的大夫。这些人大多是些有身份的太医,听说有人吹牛能治疫病,或好奇,或不服,纷纷挤来院子里看热闹。
陈宜清无视了向自己投射过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目光,也没跟萧府的人客气,一进来就开始指挥院子里的下人干活。
他命一拨人去厨房烧白开水晾凉。命另一拨人将生石灰缓缓倒进装了烈酒的坛子,待酒和石灰充分接触充分反应后,再沉淀一段时间,等里面的白色物质全部沉底,再将坛子表层澄净的液体倒入事先准备好的干净器皿中。
每制作好三罐这样的高纯度酒精,陈宜清便将它们跟同样大小的一罐凉白开混在一起,重新装入新的容器中密封好。
没有相应的检测手段,生石灰和水的反应也未必足够充分,制作出来的不一定是正正好的75度酒精,但聊胜于无,消毒杀菌也基本够用了。
接下来,到了正式接触病人的环节。陈宜清先让萧府下人给太傅服用了煎好的麻沸散,又将太傅的口鼻用密实的布料蒙好。
再令自己身边的人都戴好口罩,叮嘱所有人进入病人居室后不可乱碰室内物品和病人身体,更不可随意用手触碰自己的眼耳口鼻和裸露的皮肤,出来后还要用酒精洗过手方可自由行动。
做好万全准备,陈宜清带着人进屋,走到躺在床上的萧太傅身边,果然见老人的两只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的白布。
陈宜清戴着手套,将层层叠叠的白布缓缓解开,看到底下溃烂的皮肤上,又敷了厚厚一层介于墨绿和深棕色之间的粉末,这些粉末和溃烂的皮肤粘在一起,看上去颇为糟心。
陈宜清微微蹙眉,在口罩后温声对太傅道:“大人,一会儿我要用药水先清理伤口,如果麻沸散暂未生效,药水遇到伤口会有刺痛感,请您稍稍忍耐一下。”
萧太傅点点头,有气无力道:“你尽管弄,老夫忍得了。”
陈宜清点点头,用一支筷子缠上事先准备好的干净棉纱,蘸了酒精一点点耐心擦除那些药粉。药粉去除干净后,露出了两边手臂上大小不一的创口。
左臂创口大约有一个碗底那么大,右臂应该是新生出来的溃烂,只一个铜钱大小。大的那处伤口边沿颇深,四周已经化脓,跟陈宜清事先料想得差不多。
他将一把锋利的小刀用酒精认真擦洗过,抬头对萧太傅道:“接下来,在下要将这些化脓溃烂的皮肉割去。我会先用刀尖试一试,如果痛感明显,请您及时告知,我们可以等麻沸散生效后再割。”
刀尖触碰伤处,萧太傅摇摇头道:“只有触感,没有痛感。你直接割吧!”
陈宜清怔了一瞬:“这么快?确定不痛了?现在就可以割了么?”他还没真正做好在人身上动刀子割肉的心理准备呢!
萧太傅奇怪地看了陈宜清一眼,莫名觉得这大夫像在拖延时间。转念想想,又觉得没什么道理:“开始吧!再不动,麻沸散的药效怕要过去了。”
陈宜清咬咬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而言,虽然面对的只是薄薄一圈溃肉,也实在是极大的挑战。
他下意识抬头扫了眼四周,站在侍儿身后的韩君孺正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抬头,带着勉励和肯定的眼神冲他点头微微一笑。
陈宜清心底一暖,低下头稳住心神,不再去看萧太傅的脸色,假装自己在料理食材,缓缓将那一圈烂肉耐心割去,又换了一支干净筷子和干净棉纱,再次用酒精将伤口细细擦洗过,再用薄薄一层棉布包裹住创口。
另一边伤口尚无溃烂,只需用酒精清洗后包上薄布即可。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叮嘱太傅身边伺候的人:“接下来,每过两个时辰便用我制作的酒精清洗一遍伤口,再换干净棉布薄薄包扎一层。棉布不可过厚,要保证伤口处通风透气。不可再敷其他药粉,也不要接触任何脏东西。”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们的太医有治疗内伤和炎症的药丸,或者益气补损的汤水,可以给病人内服,但万不可外用。”
出了卧房,陈宜清摘掉口罩和手套扔了,用酒精洗过手,将院子里好奇的太医和萧太傅府里的下人集中到一起,将如何制作酒精、如何清洁创口、如何做好病人和家属的个人防护又重新讲解了一遍。
最后,他长舒一口气,朗声道:“城里各处的病患和病人家属,都可以按我教的这套法子去治疗和防护,只要严格执行,我能保证,疫病传播的速度一定会有所下降。”
他起初听宇文雁说起这病的症状、处理方法和病人后期全身发烧的症状,就曾怀疑,是厚重的草药和层层裹布,导致伤口污染,又被牢牢捂住不能透气,导致厌氧菌大量繁殖,才引发全身感染,高烧不退,终至威胁生命。
今天见了太傅的伤口,更添了一分确信。
另外,没有有效的消毒杀菌手段和防护措施,病人身边照顾的人也跟着感染,才导致小病酿成了大患。
虽然亲眼见过之后,他仍旧不认识这种皮肤病,但他初步判断,这病虽然会传染,但病毒本身并不如何凶猛,经过合理消炎杀菌,靠患者自身的免疫力便能自愈。护理病人的医生和家属通过酒精消毒、口罩隔离,患病人数肯定能得到有效控制。
陈宜清正要离开小院,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他回头看过去,就见那群太医中有几个人脸红脖子粗的,像在争论什么。他蹙眉问道:“怎么了?”
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见他发问,也不再客气,扬声道:“且不说你这法子管不管用,治疗萧太傅一个病人就要用掉这许多美酒,你当这酒是察干河里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普通老百姓上哪儿找这么多酒去?”
陈宜清微微一怔,这倒是他疏忽了。烈性白酒,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温饱之外的奢侈品,用量过大,普通老百姓确实难以负担。
他想了想,温声道:“我此次治病,乃是贵国皇帝陛下亲自下的旨意,相信皇上会为全体百姓考虑。这位先生先不必太过忧虑,待我回禀过皇上,一定能想出行之有效的法子。”
那老头儿愁眉苦脸道:“疫病不等人,还望先生尽早跟皇上请示,不管有没有效,只要有法子,咱们总要试一试啊!”
陈宜清不再多说,只抱拳冲那人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为求保险,回到驿栈后,今天去过萧府的人都将穿过的衣服丢在外面用火烧了,重新收拾停当,这才去求见宇文泽。
宇文泽那边却回话说今天没空,要等第二天才肯见,而且也只同意见韩君孺一个人。陈宜清无奈,只得把该说的事都跟韩君孺一一交代了。
第二天,宇文泽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一处户外园囿。到了地方,韩君孺一看对方安排的阵仗,不觉哑然失笑。
宇文泽号称北海第一等大英雄,原来也逃不过怕死的魔咒。只见皇帝的仪仗、华盖安置在草坪一头,韩君孺觐见的位置安排在草坪另一头,两人遥遥相对,中间隔了好几层轻纱帷幔。若不是双方身负武功,中气都足,怕是连对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
宇文泽身边除了贴身侍卫、太监和一些贵族大臣,还有一抹鲜红的身影,自然是宇文雁无疑。若不是这位皇帝哥哥有足够的威慑力,那姑娘怕是早越过纱幔跑这头来了。
听了韩君孺的汇报,宇文泽沉吟道:“酒,朕这里倒是有。身为君父,为黎民百姓排忧解难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们得让朕看到效果才行。总不能各地官员辛辛苦苦缴纳至皇家酒窖的贡品,都由着你们的江湖郎中随意抛洒。”
韩君孺笑道:“陛下请放心,先不论大小、多少,效果一定会有的。”
“哦?你对那小子倒是信心十足,难不成你也懂医理?”
“在下不懂医理,但在下看人很准。陈宜清从来不是那种没有把握便信口开河之人,而且,相识相交以来,他也从未令我失望过。”
“呵呵,你们俩倒算得上惺惺相惜。可惜啊,如今身份地位悬殊,做朋友做知己,恐怕难免也会有些隔阂吧?”
韩君孺淡淡一笑,顺势道:“所以,今后能否与他相得益彰、并驾齐驱,还要托陛下的福了。”
“哈哈哈,你也不用在这儿暗戳戳提醒朕,朕答应了你的事,自然说到做到。走之前,那两个人连同双方来往信件,你都可以带走。”
韩君孺含笑不语,仿佛就等着这句保证。
远远的,有太监来报事。沿着草坪路过韩君孺身边时,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走到前方对着皇帝欲言又止。
宇文泽抬抬下巴,淡笑道:“无妨,尽管说吧,是好是坏,正好让他也一起听听。”
“是。启禀皇上,奴婢才从萧太傅府里回来,太傅的伤口按那中夏人说的法子处理后,昨夜他老人家没再发烧,今日一早伤口处的红肿已消了大半,似乎是有些效果。”
宇文泽大喜:“甚好,马上传旨下去,令萧太傅府里的人好生伺候着,继续按他的法子好好治疗,千万不可轻忽怠慢。”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来人,再传朕旨,将皇家酒窖的烈酒全部搬出来,交由太医院统一调配。立刻安排人手下去,在惠民署收治京城所有疫病传染者,按病症轻重缓急分批治疗。有不懂的地方,去中夏来使住的驿栈找陈太医请教。”
“是。奴婢遵旨。”
见皇帝把自己的酒都拿出来了,宇文泽身边的北海贵族和大臣们也不敢怠慢,纷纷表态要将自家酒窖、酒庄里的藏品贡献出来共克时艰。又有人提议将私家酒坊的烈酒也买下来备用,宇文泽也一并准了。
一通忙乱之后,皇帝重新将注意力转回韩君孺身上:“既然你们的法子有效,那便要请贵使在北海多留些日子了,正好也顺便看看我北海的风光。想玩什么、想吃什么,可以让阿雁陪着你,这些方面,她可比朕懂得多了。”
宇文雁双眸闪亮,满脸喜色,就差当场跳起来了。
韩君孺抱拳道:“陛下,太傅的病才略有起色,离彻底治愈尚有不少功夫,万不可轻忽。在下昨日去过太傅府邸,亲自进过病人卧房,到底有没有沾染上病气、最终能否彻底治愈,都还是未知数。如此情形下,在下还是跟公主殿下保持距离为妙,万不可令千金之躯置于险境。”
宇文泽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你说的倒也有理,那便不急在一时。等太傅和其他病人彻底好了,你们再好好交流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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