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夏使臣居住的驿栈里,临时辟出一间宽敞的屋子当议事大厅,龙盛城里尚未染病的大夫,上至皇宫太医,下至江湖郎中,都被集中到这屋子里听候陈宜清指导。
韩君孺陪陈宜清进了议事大厅,见到满满一屋子大夫,两人先微微一愣,进而隔着口罩相视一笑。在场的大多数大夫脸上,都已蒙上一层口罩,跟他们脸上带着的样式几乎完全一致。没想到才一天工夫,这东西就已流传开来。
陈宜清请大夫们坐下,细细从酒精的制作、病患消毒措施、医患隔离措施一一讲起。
细菌、病毒这种概念,他没法跟这个时代的人讲清楚,只能简单告诉他们,疾病是由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引起,这东西只会通过直接接触或飞沫传染,酒精可以将其有效杀灭,所以只要做好物理隔离,注意酒精消毒,无需过度恐慌。接触病人时穿过的衣物不能穿回家里,要每天用沸水煮过。
萧太傅病情好转,给了这些大夫极大的信心。他们在下面听得认真,记得仔细,间或还会主动跟陈宜清提问请教,表现得极为配合。
韩君孺抱臂站在一边,偏头盯着陈宜清侃侃而谈,眼里的光明明灭灭、起起伏伏,一时竟辨不清里头包含了怎样的情绪。
待培训结束,大夫们便四散去各处医馆和惠民署工作,陈宜清也打算去各医疗点巡视指导一圈。他拿出两套让人临时赶制的白布衣衫,自己留了一套,另一套递给韩君孺让他换上。
韩君孺犹豫着用食指和拇指捏起这白袍子,挑起眉毛上下左右瞅了一圈寒碜的衣料和粗陋的针脚,皱眉拒绝:“太丑,不穿!”
陈宜清笑道:“穿上吧,这是工作服,方便清洗消毒,用完了还可以直接扔掉。如果天天都如昨日那样,每外出回来一次便烧一套锦缎衣服,也太不环保了。”
“环保?”
“……不是,我的意思是,太过奢靡浪费了……”
韩君孺没去纠结对方奇怪的用词。反正,陈宜清脑瓜里不知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他想揪也揪不过来。他勾勾唇道:“你先穿。”
陈宜清穿好下人自制的白大褂,抬起双手低头看看自己,笑道:“还好吧,也不算很丑。”
韩君孺盯着人轻轻挑了挑眉,果断抛弃之前万分嫌弃的神情,也将那白布袍子套上了。
随后几天,好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萧太傅的病情明显好转,左臂上的大创口不光没进一步溃烂,反而隐隐长出了新肉;右臂上的小创口也没进一步扩大的意思,发烧的症状更是没再出现过。太傅府里除了一开始有两个小丫鬟染病,自从使用酒精擦洗和消毒后,没再出现新的病例。
惠民署和各处医馆里,轻症的病人病情都得到了控制,重症发烧的人数也明显减少。家属和大夫感染人数直线下降。
陈宜清不停地奔走在太傅府邸和各医馆、惠民署之间,检查酒精制作程序是否合格、消毒隔离措施是否得当,忙得脚不沾地。韩君孺始终不声不响陪在他身边,日子久了,也能亲开尊口做些指导、监督工作。
期间,宇文雁多次跑到驿栈或陈宜清工作的地方找他们聊天。因为疫病已得到控制,宇文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刻意拦着这个一向任性惯了的妹妹。
奈何韩君孺对外一贯都是一副冰冷面孔,即便来人是青春貌美、活泼跳脱的北海长公主,也没能得他另眼相待,接待公主的任务大半都落到了陈宜清身上。
好在宇文雁也不甚在意,在她心里,只要能远远看见人就足够了,反正她跟陈宜清本来也聊得挺投机。两人从南北气候、两地物产聊到两国女子的服饰发型、妆容配饰,甚至连奶茶应该是甜口儿还是咸口儿都认真探讨过了。
陈宜清是陈旻的儿子这事儿,尤其令宇文雁大为惊喜,她追着打探了好几回这位大英雄的生平轶事,可惜陈宜清什么都不记得了,实在没法满足她旺盛的好奇心。
跟陈宜清聊得越多,宇文雁越是对中夏充满好奇和向往,言语间竟隐隐期盼起以后过去生活的日子,搞得陈宜清十分头痛,又不知该如何出言规劝。
当然,陈宜清的行医之路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平稳顺畅。
期间,有两个重症去世的病人家属找上门,说陈宜清的法子无效害人,非让他赔命。幸好撞上宇文雁在场,靠着她的公主身份,连恐吓带劝诫,才将人赶跑了。
人心大抵如此,所有人都没有希望时,只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一旦给了一些希望,又让这希望落空,自己没能得到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结局,便会生出愤恨和不甘,进而去迁怒那个带来希望的人。
好在疫情整体向好,半个多月后,萧太傅两条手臂上的创口终于彻底痊愈。宇文泽果然雷厉风行,第二天便宣旨召见他们。
一大早,韩君孺和陈宜清共同的卧房里一派忙乱,阿松等几个下人进进出出,伺候他们洗漱更衣,梳头戴配饰。韩君孺一派轻松,看上去心情颇好,陈宜清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韩君孺看了眼镜子里低眉不语的人,笑道:“怎么了?担心宇文泽出尔反尔?你尽管放心,他这人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脸面大过天,当众说过的话,肯定说到做到。”
陈宜清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知道,我是担心……算了,反正事到如今,大家谁也别反悔,该怎么就怎么吧。”
韩君孺挑了挑眉:“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好奇你想跟宇文泽要什么了?不能提前透露一点给我?”
陈宜清微微翻个白眼,斩钉截铁道:“不能。”
进了北海皇宫,内侍将他们一路引到上次宴客的大殿。看起来专程又为他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宫廷宴会,瞧这规格,竟比上次的接风宴还要高。
二人对着皇帝行过拜礼,抬头往上看,宇文泽、宇文雁兄妹都在场,除了往常那些王公大臣,连退隐多年的萧太傅竟也亲自来了,此刻正坐在左侧上首的位置,笑眯眯瞅着陈宜清,那眼神就跟瞅自己亲儿子一样。
其余一些显贵大臣则将目光集中在韩君孺身上,偶尔埋头窃窃私语几句。
宇文泽也不啰嗦,开门见山便对陈宜清笑道:“陈乐师,或者,现在应该称你为陈太医了,你想求什么恩典,现在尽可以说来。”
陈宜清往前迈了一步,特意跟刚刚并肩而立的韩君孺错开半个身位,缓缓抬头,目不斜视对着上首的皇帝道:“小人想求的恩典,是……请皇上收回成命,放弃让镇南王世子跟阿雁公主联姻的打算。”
宇文泽脸色倏变,挺直身体怒道:“你说什么?!”
大殿里所有人无不惊诧莫名,都将复杂、不解的目光投向陈宜清。宇文雁一脸难以置信,咬着嘴唇瞪视下方,如果不是顾忌人多眼杂,大概已经跑到陈宜清身边来问个究竟了。
韩君孺下意识紧了紧双拳,小心翼翼缓缓转过眼珠盯着斜前方的侧脸,想从那脸上瞧出一些端倪。但那人像是偏不如他的愿,下颌线紧绷着,脸微微偏向另一侧,露出的小半截眉梢眼角凝然不动,让人瞧不出丝毫情绪。
实际上,即便从正面看,陈宜清脸上也没带什么情绪,端的是冷静自持,不动如山。
静默片刻,陈宜清淡声道:“陛下需要小人再重述一遍吗?”
“不必!”宇文泽忙忙挥手打断对方,眯着眼盯住下面的人道,“为什么?给朕一个理由!”
陈宜清不慌不忙,显然早有准备:“世子殿下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再生之德,小人一心想要报答却无门可入。此次北海之行,小人终于知道,世子殿下虽锦衣玉食,富贵荣宠,却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无法主宰。小人跟陛下求这个恩典,是期望世子殿下能与真正心悦之人终身相守,而不是为了国家利益牺牲自己的幸福。”
宇文泽眼里的阴鸷如有实质,直戳向陈宜清:“我北海国长公主,难道还配不上你中夏区区一个王府世子?阿雁是容貌不美,还是品德有亏?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联姻,就不能幸福?”
陈宜清忙道:“阿雁公主品性纯挚,容貌如天仙下凡,再加上身份尊贵如斯,这世间的女子,鲜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但是,两情相悦,讲得是一个缘字,与外在条件本不相干。世子之前说过,他已有心悦之人,那他的情缘,便已有了归宿,断不该中途随意斩断重新牵线。是以,小人斗胆求陛下成全世子前定的姻缘。”
宇文泽冷哼一声:“别人的事,你倒热心!”他将凉飕飕的目光缓缓转向韩君孺,沉声道,“主使大人,这件事,你认为该当如何?”
韩君孺沉声道:“陛下如能应陈宜清所求,在下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一道红色身影冲下台阶,头也不回地掩面狂奔出大殿。
宇文泽面如冰霜,沉默半晌,扫了身边满脸尴尬的萧太傅一眼,冷声道:“君无戏言,既然当初答应了你,那便如你们所愿。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又狠狠盯了陈宜清一眼,寒声道,“日后,最好别让朕再看到你这张脸!”
说罢起身一甩袍袖,径自当先立场。一场精心准备的宫宴,竟是尚未开场,便匆匆落幕。
陈宜清跟在韩君孺身后,一声不响走出大殿。
一路上,两边的北海臣僚内侍对着他指指戳戳,偶尔有几个字眼不轻不重落在两人耳边,无非“面首”“男宠”“争风吃醋”云云。韩君孺面色微沉,陈宜清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管快步往宫门外走。
忽地,身后有人拉住陈宜清衣袖,唤道:“陈太医,请留步。”
陈宜清缓缓停步转身,身后是个面皮白净的小厮,瞧着有些眼熟。不等他对上号,那人先开了口:“小人是伺候萧太傅的下人,太傅请小人转告陈太医和镇南王世子殿下,请二位明日到萧府赴宴,感谢陈太医救命之恩。正式的请帖今晚会送到驿栈,还请二位届时大驾光临。”
陈宜清明白,这是萧太傅见宫宴不欢而散,特意给他找面子递台阶,忙笑道:“先谢过太傅大人,小人明日定当准时拜访。”
坐上马车,狭窄的空间内,终于只剩两人单独相对。韩君孺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失序,捻了捻指尖,缓缓转头:“为什么……你会提那样的要求?”
陈宜清垂着眼睫,勉强笑道:“大殿里,我不是都说了吗?”
韩君孺沉默片刻,低声问:“真的……只是为了所谓救命之恩?”
“当然不止……”
韩君孺眼睫扑簌簌一颤,却听陈宜清继续轻声道,“世子于我,岂止救命之恩?牢狱相救,乐坊提携,贴身保护,共探真相……我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都仰赖世子,说一句再造之恩,都是轻的。”
韩君孺手指缓缓放松,睫毛也恢复了平静,他低低“哦”了一声,两人谁也没再出声,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了驿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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