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出使四个多月的韩君孺一行终于返回上洛。甫一进城,还没来得及回别院换身衣服,两人便被镇南王唤回王府。
韩兆安面沉如水,一见儿子,先上上下下仔细将人打量一番,沉声道:“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父王放心,已彻底好了。”
韩兆安瞥了旁边的陈宜清一眼,问韩君孺:“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竟敢对你动手?”
陈宜清抬眼看过来,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韩君孺沉声道:“若我所料不错,这次动手的,应该是李高派来的人。至于他背后又受谁人指使,暂时不敢妄断。”
“那宇文泽当真将两个细作交给你了?”韩兆安眼中的疑虑颇深。
“是。北海当初的目标只是除掉陈伯父,目的已达成,他们并不在乎中夏这边是否知道真相。也许……还有点自鸣得意,甚至想看我们内部因为此事掀起一场乱斗也未可知。”
“你们想为陈府翻案,原是没错。但你不该不知深浅,莽撞行事。既然势单力薄陷入重围,就该暂时服软,从长计议,你怎么敢骑马突围?”说起这事,韩兆安的脸色又黑了下来。
“才入国境,李高就迫不及待动手,可见已是狗急跳墙。何况,他们想从宜清手里拿的东西迟迟没有着落,我担心,对方已经动了杀机。暂时服软,让宜清落入他们手中,恐怕……”
韩君孺脸色平静,叙事条理清晰,手指尖却下意识紧紧蜷起。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可是时至今日,这样的可能,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韩兆安眼珠在两人脸上转了几圈,轻叹一声道:“我跟陈旻是过命的好兄弟,你舍身救宜清,自是无话可说。只是,你们……”
他没再往下说,转而问道:“那现在,两个人证已经丢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陈宜清刚刚脸色白了又红,此时轻声开口道:“也未必真丢了……而且,现下似乎有了争取新人证的机会,那潘绍……”
“潘绍?!那个猪狗不如的叛徒?还能指望他?!”韩兆安脸上瞬间变色,可见心里对这人是有多么痛恨。
“之前皇后告诉我,潘绍之妹是太子侧妃。潘绍之所以背叛父亲,是因为父亲暗中放弃太子转而支持晋王,潘绍是为了他妹妹害我父亲。这次在北境,曹东告诉我,潘侧妃近日已暴毙而亡,听他话里的意思,死因恐怕不简单,潘绍或许有望突破……”
“你说……陈旻支持晋王?”韩兆安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王爷……伯父竟然不知道么?以您和父亲的关系……”陈宜清也觉得难以置信。
“这话,是皇后告诉你的?”韩兆安凝眉问道。
“是。”
韩兆安喃喃自语:“他居然……支持晋王……到底是真是假?皇后……皇后应该没道理骗你……”
陈宜清惴惴不安地看了韩君孺一眼,不明白韩兆安为什么是这种反应。韩君孺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迷惑不解。
韩兆安念叨了片刻,展开眉头,看了两个年轻人一眼,淡声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我跟陈旻,一向意气相投,志同道合,唯有一件事,始终意见相左。”
韩君孺接口道:“是……立储的事?”
“没错。作为藩王,我本不该掺和储位废立这种事情,安分守己管好自己的本职就是了。但是,聿申这孩子,我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实在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材。相比较之下,太子便有些太过平庸了。我韩家的江山,自然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好,所以,我虽没明确站在哪一边,但心里隐隐是支持聿申的。这事别人不知,陈旻却是知道的。”
韩兆安轻咳一声,继续道:“可陈旻始终认为,立嫡立长是正统,太子没有大错,便不该随意废立,否则会产生一系列不良后果。所以这事儿,我俩一直谈不来,也极少谈起。我从没想过,他到最后竟改了主意……他没把这事告诉我,恐怕这其中,有难与人言的内情。否则,以他的固执,令他中途改变立场,谈何容易?”
陈宜清偏着头若有所思:“那会是怎样的内情呢?”
“很难说……陈旻这人,一身正气,轻易不会为名利所动,让他改变主意,太子一定是做了令他极为不满的事情……君孺刚刚说,那些刺客想从你手中要什么东西?”
“是,但不知是何种东西。这样东西,也是皇后对我提起的。她说,当初父亲曾对她提到,自己手里有某样东西,能令太子无法顺利即位。父亲离世后,这东西有极大可能留在我手中,让我找到后交付与她。但我的确不知这东西是何物,也不知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韩君孺蹙眉道:“这东西,会不会是太子的什么把柄,被陈伯父抓到了,所以才改了主意?”
韩兆安点点头道:“很有可能。既然各方都认为这东西在宜清手里,那你便需格外小心留意。如此看来,这次想要杀你的,极有可能是太子一方的人。”
韩君孺道:“对,我们也做此想。皇后想要的是那样东西,人若死了,那东西便越发没了着落。而对太子一方而言,能找到东西自然好,若实在找不到,人一死,对方找到的机会也变少了,未尝不是一种解决办法。”
“那……你刚刚怀疑那批刺客是李高的人……李高可是支持晋王的,怎么会……”
“我们现在极度怀疑,李高也暗中改了立场。既然陈伯父能转而支持晋王,李高自然也有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转而支持太子。否则,一切就说不通了。”
“唔……你这个假设,前提是皇后的话值得相信。不过,不管他们谁支持谁,李高一直以来的行动足以表明,他跟陈旻绝对处于不同阵营,这点倒是毋庸置疑。他也是现在唯一摆在明面上确定的敌人。作为当朝宰相,此人能量不可小觑,你们一定要格外当心。”
“谢谢伯父提醒,我一定小心。这件事……无端将世子牵扯进来,我很……”
陈宜清刚说到一半,便被韩兆安打断了:“客气的话就不必多说了,以我们两家的关系,原本就无需见外,何况你们……咳……这些先不说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弄清楚潘侧妃到底怎么死的,看能不能从潘绍那里争取一线机会,其他的以后再说。”
“是。”韩君孺和陈宜清异口同声答应了,韩兆安又补上一句:“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及早来找我,不要再私下莽撞了。”
镇南王这话,等于明确表达了自己要亲自插手翻案一事。陈宜清心底不觉一宽,凝神看向韩兆安,像看到了更多希望的曙光。韩君孺觑着他脸上的神色,忍不住在心里轻哼一声。
二人回到世子别院,刚刚收拾停当,郁南风便巴巴找上门来。韩君孺本想拒之门外,被陈宜清拦下了。
从边境遇袭后回上洛的这一路,陈宜清想了很多,对此前忽略的一些细节也重新进行了梳理。郁南风的突然出现便是其中之一。
这人明知道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也清楚陈宜清对他的态度,却在陈宜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编出一套黑白颠倒的谎言来蒙骗他。这样做到底有何意义?
之前,陈宜清只以为郁南风想趁自己“失忆”之危,试图将求而不得的关系变成两情相悦的关系。但是,如果真是这样,趁他忙着去见太子的时候突然出现,便显得有些不合常理。
在正常人心目中,见太子这样的大人物,优先级肯定排在见旧情人之前,郁南风选这样的时机突然出现,难道不怕被自己忽略、躲开?
但如果换个角度考虑,有人特意安排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就想亲眼看看陈宜清突然遇到曾经深恶痛绝的故人,最为真实的第一反应,那便很有必要了。当他们在楼下纠缠时,不光身边有小尹子盯着,太子也在二楼窗口围观了全程。
陈宜清到底是装的,还是当真失忆了?那样东西还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甚至于,作为陈旻之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多少真相?都能从中窥见一丝端倪。
至于令郁南风跟陈宜清建立某种关系,恐怕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目的,或者,是给郁南风俯首听命的一点甜头而已。如果郁南风真能浑水摸鱼留在陈宜清身边,顺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就比如,上次跟着他一起去陈府找东西……岂不更加完美?
想到这里,陈宜清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郁南风这时恰好进了会客厅,犹如惊鸿一瞥般,瞬间被这缕笑容晃瞎了眼,愣在当地久久没敢出声。
陈宜清抬头,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煦:“南风,好久不见了,你们都还好吧?”
“啊……好……好,我很好,孩子们也都好。宜清,你……听说你遇到了劫匪?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郁南风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陈宜清轻叹一声:“我没事,反倒是世子受了重伤,让我好生过意不去。”
郁南风眼中闪过一抹阴翳:“听说……世子是为了护你……才受了伤?”
陈宜清觑着对方脸色,故意轻描淡写道:“是啊……说实在的,世子也是有些莽撞了,对自己的功夫过于自信……嗳,这话我只私下跟你说说,你可别说出去啊。”
郁南风忙笑道:“那是自然,咱们私下的话,我怎会告诉别人?”他心里隐隐升起一丝快意。原来,韩君孺跟陈宜清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恩客和宠物之间,又能有多少真情?
心旌荡漾之际,他倒也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试探道:“说起来……那些劫匪有没有劫走什么要紧东西?他们为何非要跟你过不去?”
陈宜清低声叹道:“世子带回来的两个北海人没了,八成是被他们给抓去杀了。那些人还非管我要什么东西,简直莫名其妙!”
“那他们到底要什么东西啊?”
“我哪儿知道?那些人语焉不详,我连这东西是扁是圆、是大是小都不知道。大约是以前我家里的什么物件吧。”陈宜清蹙着眉,一脸无可奈何,“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从监狱出来已是两手空空,找我不是白找?倒霉罢了!”
“那他们若不肯善罢甘休,还来纠缠你,该怎么办?”郁南风眉头深锁,脸色颇为担忧。
“除了多加小心,跟世子多求几个侍卫,还能怎么办?就算杀了我,我也没东西可交。我要真有这么个东西,早交出去了,什么也比不上活命重要啊!”
“嗯,是啊,所以你若找到了那东西,可千万别自己瞎留着,趁早交给与那东西有关的人,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别惹祸上身。”
“嗯,我懂的。多谢你一心为我着想。不管那东西有什么用,如此危险,我是万万也不敢沾的。”陈宜清一副怕死的样子,声气也比平时软和许多。
“宜清,今儿,难得你对我……如此耐心,我好欢喜!”郁南风眉目含情,说得颇为动容,只看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演,不愧是当初名动京城的角儿。
陈宜清掩口轻咳一声道:“嗨,别提了,当真经历过生死一线,你就懂了。身边的朋友、别人的好意,都该好好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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