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在韩聿申这里没得到多少有效信息,韩君孺那头派出去寻访两个北海细作的暗卫也一无所获,为陈旻翻案的事情暂时陷入停滞。近期宫里又有了大事,两人不约而同开始忙碌起来。
当今皇太后是个颇有福气的老太太,不仅膝下几个儿子和睦友好,没闹出什么宫廷斗争的烦心事,自己更是成了这世间少有的高寿老人,过些日子就是她老人家八十大寿了。
景丰帝韩祖成要表达为人子的孝心,宫廷内外,举国上下,纷纷为这一盛事操持起来。
韩君孺作为最受皇太后宠爱的亲孙子,里里外外要帮着筹措应付。镇南王府的贺礼、宫宴贺仪中的一部分具体事务,他都要亲自经手。陈宜清是太乐坊典乐,除了安排自己的节目,对其他乐师的节目也要过问和把关。这段时间,两人私下交流的机会明显少了。
陈宜清特意找韩君孺打听过皇太后的喜好。人老了,大都喜欢些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调子。除此之外,太后她老人家还喜欢听戏文,对各种民间掌故、历史传说都颇有兴趣。照着这两条标准,陈宜清安排了两首筝曲,每天奔走在太乐坊和教坊之间勤加演练。
寿宴当日,雍萃宫好似集合了这世间所有的精致和华美,膏粱锦绣,遍地流金,物品璀璨,人物风流。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娘娘妃嫔、皇子公主,宫外的王公大臣、诰命夫人,前所未有地齐聚一堂,为当今皇太后庆生。
这日,皇太后显然特意盛装打扮过,穿一身明黄色寿纹锦袍,头上凤冠流珠、金钗步摇一应俱全,在上席居中而坐,手里拢着佛珠,笑吟吟接受下面众人的拜贺。
紧挨太后两侧坐着的,是一对外形十分夺人眼球的金童玉女。女孩儿大约十七八岁,明眸皓齿,顾盼神飞,是德妃之女嘉柔公主。男的二十来岁,眉目清朗,俊逸非凡,正是镇南王嫡长子韩君孺。
按身份地位来排座次,这两人原本不该坐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奈何这二人最得太后欢心,今儿是她老人家的大日子,规矩不规矩的暂且放在一边,凡事都得依着她的心情来。
至于皇帝、皇后、淑妃和贵妃、德妃、贤妃,则分列于左右两侧的案几后。
繁琐冗长的贺寿送礼环节结束,宴会才算进入听歌看舞、吃吃喝喝的娱乐环节。嘉柔公主年纪尚轻,娇憨直率,对摆在眼前的美食浑不在意,注意力都在乐舞演出上,看到高兴处便偎在祖母耳边叽叽咕咕一番点评。
韩君孺则一声不响帮祖母和堂妹斟酒布菜,目光偶尔扫过最下首的雅乐演奏席位,看上去兴致不大高。看起来,陈典乐升了官涨了身份,便不做这些最基础的活儿了,一时倒教宴席上某些人的目光没了去处。
一曲《竹枝词》结束,场上身着轻纱如嫩笋一般青青绿绿的宫娥缓缓退场,十几个小太监有的抱筝,有的抱鼓,手脚麻利按事先排好的阵型在场地中央一一摆开。
见此情形,韩君孺垂着的眼皮抬起来几分,缓缓将手中拿着的酒壶推开,靠着椅背正襟危坐起来。
远远的大殿入口处,一对胡人装束的青年阔步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做胡人打扮的少男少女。
当先两位青年面容白皙俊秀,上唇蓄了两撇小胡子,显得整张面孔越发精致生动。两人都内穿白色锦缎衣裤,外罩黑色鎏金边长坎肩,头上戴了与坎肩同样质地的黑色鎏金边帽子。
他们身后的少男与这两位青年做同样打扮,少女则穿着大红色宽袖大摆长裙,外罩黑色金边短坎肩,头上戴了红色小帽子,帽子下的长发梳成十几条细细的小辫,衬着雪白如玉的肌肤,端的是妩媚鲜艳至极。
一堆人走到场地中央,轻抬右臂,按住左胸,齐齐鞠躬高声道:“祝皇太后福泽万年,寿与天齐!”
皇太后和场内的贵人们瞧他们装束新奇有趣,行得又是番邦礼仪,一时都瞪大了眼,对节目单上这首名为《天山之歌》的古筝重奏曲顿时多了几分期待。
韩君孺端坐在上面,眯起眼盯着陈宜清脸上那两撇小胡子,下意识伸出手指在自己唇角捻了几下,忍不住有些心痒难搔。眼珠随意往旁边一转,扫过做同样打扮的谢知秋,心底莫名又升腾起一丝不满。
不待他心思转过几回,一阵节奏明快热烈的乐曲声便漫过大殿,侵入耳膜,其中蕴藏着的蓬勃奔放的情绪霎时感染了所有人,现场气氛马上热闹喧腾起来。有些天性不那么老成持重的王公大臣,甚至忍不住跟着乐曲左右晃动身体,抑或抬手打起了拍子。
这曲子够欢快也够热闹,加上浓烈的异域风情,果然很得太后欢心。尤其那些跟曲风一样朝气蓬勃的少年乐师们,个个玉雪可爱,更是引起了太后的额外关注。
她伸出手掌指了指队伍前排姿容出众的小星,笑道:“那孩子瞧着怪招人疼的,来,快把他带过来给我看看。”
一个小太监忙下去将小星牵到太后面前,小星不怯不躲,操着嫩生生的嗓音轻轻一跪道:“小星给太后娘娘请安,恭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哟,好机灵的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啊?”太后乐开了花,瞧着小星的脸上越发慈爱起来。
小星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道:“是宜……先生教的。”小小的孩子,已经颇懂规矩,知道正式场合不叫哥哥,改叫先生了。
太后细细端详了他一番,笑道:“你这先生教得真不错,曲子弹得好,人又机灵懂规矩。今儿难得高兴,我便额外赏你些东西,你想要点什么呀?”
小星犹豫一瞬,似乎有些不大敢说。太后笑道:“小人精儿别怕,放心说。能给的自然给你,不能给的我也不会怪你。”
小星这才轻轻开口道:“我听教坊里的哥哥姐姐说,皇宫里的御花园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好玩儿的地方,我来了宫里两次,都没看见过,我能不能……”说到后面,似乎自己也觉得要求有些僭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当你想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这个不难,一会儿你换完衣服得空了,我让人带你玩儿去。”太后笑眯眯不以为意,旁边坐着的韩祖成倒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母后……”宫苑禁地,岂容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太后偏头对儿子笑道:“我心里有数。你瞧这孩子,至多不过七八岁,找个可靠的人带着,没什么大不了的。”韩祖成只得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目送大小十几个筝师们转身离场,太后侧身凑到韩君孺耳边低声问:“刚刚左边那个年轻人,便是每晚为你治疗不寐之症的乐师?”
“回皇祖母话,正是他。”韩君孺偏头回话,目光却没收回,仍是追着渐渐走远的胡服青年。
皇太后点点头,笑吟吟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道:“这孩子是长得格外出挑些,曲子也弹得好,难怪你大老远去趟北海都舍不下他。”
饶是韩君孺一向气定神闲、理所当然惯了,当真面对疼爱自己的老人这番话,面颊还是微微有些发热:“……皇祖母,您……不怪我胡闹?”
皇太后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嗨,没什么胡闹不胡闹的,我这把年纪了,什么事没见过?你这孩子,我最清楚,只要大事不糊涂,这些不过都是小节,只要你高兴就好。”
韩君孺弯起唇角盯着早已没了人影的入场处,下意识摸了摸鼻梁,掩饰似地往太后杯子里斟上了琼浆,满溢的酒杯恰似他此刻满溢的胸腔。
太后勾勾唇角,眼中闪过一抹老小孩儿的俏皮,低声打趣道:“快别发呆了,一会儿他还上来呢。”
几个节目之后,陈宜清果然再次登场。他脸上粘上去的小胡子已经摘了,穿着飘飘欲仙的白色长衫,乌发用白玉冠束在头顶,清清爽爽出现在众人眼前。
节目单上,他独奏的曲目名曰《云裳诉》。曲子以一段激越饱满的引子开场,瞬间便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继而曲声又转为绵长细密,仿佛一个说书人敲过醒木之后娓娓道来,准备为听众们讲述一段凄美动人的传奇故事。
场上,陈宜清玉指轻抬,衣袖飘摇,乐曲主旋律随之缓缓奏响。前段细腻柔婉,摄人心魄;中段急促紧凑,紧张激烈;后段又转为悲切缠绵,如泣如诉。
只一台古筝,就令在场众人情绪跌宕起伏,仿佛置身于大梦一场。又仿佛眼睁睁看了好一出大戏,颤动的音符里,那许多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台,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
曲终音散,听众们如大梦方醒,太后第一个出声赞道:“好!这曲子好!不光好听,一听就知道里头有故事。只是,我虽听出了些名堂,却不知你这曲子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陈宜清忙道:“小人听说太后娘娘平日里喜欢戏文,特意备了这支曲子,图的是里边儿情节曲折,听来颇为引人入胜,娘娘听了高兴就好。只是……这里头具体的故事,倒是不说也罢。”
“哦?这是什么缘故?”
“呃……这里边的故事,大概有些不大入流,说出来……只怕有辱娘娘圣听。”
“哦?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恕你无罪,不妨说来听听。”听陈宜清吞吞吐吐,太后反倒越发来了兴致。
陈宜清原本只想用一支曲子达到听戏的效果,听完便完事儿了,没想到太后竟会刨根问底,只好硬着头皮回话:“这曲子……取材于《长恨歌》,讲得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这位先朝皇帝,父子同妻,有悖人伦,这故事,自然是有点不大入流……”
太后温声笑道:“你这孩子,大惊小怪的,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儿,宫里的杂戏班子常演,在座的也大都看过。不过是个先代的旧闻,没什么辱不辱的,听个乐儿罢了。”
陈宜清闻言心头一松。古代人三纲五常讲究颇多,尤其上了年纪的人,更是对小辈的道德标准要求极高,没想到太后她老人家倒是开通,是故事就只当故事听,没那种动辄上纲上线的毛病。
他抬头微笑着朝太后谢恩,突然察觉旁边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向自己,心里没来由的一突,缓缓转动眼珠朝那视线迎过去,一眼便看见了眸光凌厉、面沉如水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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