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举办寿宴的雍萃宫大殿,陈宜清独自回太乐坊换衣服。他身上这身轻飘飘的袍子是演出服,日常穿着总不大自在。
所有乐师基本都去了雍萃宫,太乐坊里,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静谧。
陈宜清在自己琴房换好衣服,一边整理衣带,一边步履匆匆往外走。虽然他自己的演出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但作为典乐,还得去现场盯着后续演出不出岔子才行。
才一出门,迎面便被人挡住了去路。顺着眼皮子底下的皂靴、锦袍一路看上去,正对上一张白白净净笑眯眯的面庞。
站在他面前的,是太子身边最得势的太监小尹子,不只他自己来了,后边儿还跟了两位人高马大的黑衣侍卫。
想起退场之前太子那冷如寒霜的瘆人目光,陈宜清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脸上倒是第一时间就聚起了笑意:“见过尹公公。这会儿席上正热闹着,怎的您不在那边伺候太子殿下,倒来了我们这荒僻的所在?”
小尹子似笑非笑道:“正是为了让太子殿下心里舒坦,小的们才不得不找来这里。怎么着,陈典乐,劳驾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如果眼前只有这身材细瘦的太监,陈宜清说什么也要竭力反抗一番。但看看后面那两位穿黑衣服的,知道反抗纯属自讨苦吃,识趣地打消了念头,乖乖跟着人往外走。
三个人一前两后夹着陈宜清,大致是奔着出宫的方向,路却走得有点绕。今天这日子也是寸,一路上难得遇见什么人,只偶尔能远远看见几个步履匆匆的宫人奔波往返于雍萃宫那边。
陈宜清表面上一派平静,心底却悔恨不已,悔自己不该擅自单独行动。
这些日子,每天都有暗卫护送到太乐坊门口,宫里又有皇城守卫,让他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没想到稍一放松便出了事。
不过,对方今儿突然发难也是有些古怪,偏生挑太后寿宴这样的大日子,也不怕宫里人多眼杂,不知抽得哪门子疯。
他正心念电转思谋对策,突然远远看见一张熟悉面孔,心下登时一喜,正准备开口喊人,腰间突然微微一痛,有什么尖锐的物事霎时抵在了身后。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实点儿!敢乱说乱动,马上要你的命!”
远处,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禁军副指挥使潘绍将军,正凝神戒备着朝这边走过来。
潘绍见陈宜清跟这几个人走一块儿,脸上的迷惑和警觉一闪而逝,很快便堆上了熟稔的笑意,冲小尹子道:“尹公公,多日不见。怎的你没去宫宴,在这儿忙活什么呢?”
小尹子笑吟吟压低声音道:“主子命小的找陈典乐问点事儿,您懂的。咱知道这条道儿一向由您亲自巡视,所以特意绕了个远儿。”
陈宜清霍然想起,在小尹子心目中,潘绍作为太子的大舅子,仍是他们一伙儿的。幸好刚才没来得及喊出声,否则便有可能把潘绍给暴露了。
潘绍假做不屑地瞥了陈宜清一眼,低声道:“你们这是要出宫?什么事不能在宫里问?外面能有什么好去处?”
“放心吧,主子自有安排。”小尹子神秘地眨了眨眼,低笑道,“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干活儿去了。”
潘绍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尹公公慢走。”话是对着小尹子说,目光却悄悄转向陈宜清,眼神里带了一丝探询。
陈宜清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往雍萃宫那边飞速瞟了一眼。他的意思是让潘绍不要轻举妄动暴露自己,尽快去雍萃宫那边找韩君孺报信。但他跟潘绍之间毕竟谈不上有什么默契,对方能看懂多少就很难说了。
出了人迹最少的东便门,外面已经停了一辆外形十分低调的马车,小尹子引着陈宜清上车,将他眼睛用黑布蒙上,朝着不知什么方向驶去。
马车似乎没走多久便停了。等陈宜清眼睛能重新视物,已经置身于一间昏暗阴冷的房间里。这房间四面无窗,大白天的点着蜡烛,墙壁和门都是一水儿的青灰色,不细看根本找不到出口。
身后持凶器的人终于撤到了两侧稍远处,陈宜清苦中寻乐觉出了一丝轻松。他茫然看向唇角含笑一言不发的小尹子,苦笑道:“尹公公,到底何事找在下,现在您总可以说了吧?”
“事到如今,主子也懒得瞒你了,既然咱们双方都坦诚相见了,那样东西,你恐怕不交也得交了。”小尹子垂眼细细抠着自己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陈宜清无奈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东西,能否明示在下?在下委实不知情啊!”
“哼……”小尹子轻哼一声道,“你有胆子当着太后和皇上的面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还好意思说自己不知情?”
“……”含什么沙射什么影了?陈宜清脑筋转了千百圈也想不出什么名堂,简直冤死了。
小尹子见他半天不开口,低笑一声道:“这事儿咱们容后再议。我且问你,你先前带两个北海细作回国,又私下见皇后,见小曹将军,见晋王,是打定了主意要替你老子翻案吧?”
这又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对方既然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线索,陈宜清就算矢口否认也是无用,不如干脆沉默以对。
“没话说了?心虚了?”小尹子的声音轻飘飘的,越发透着一股子欠揍。
陈宜清突然怒从心起,忍不住开了嘲讽:“我心虚?!身为人子,明知有冤情,替父翻案,岂非天经地义?若太子殿下问心无愧,不曾心虚过,又何必如此忌惮于我?”
小尹子笑着拍了几下手掌道:“好啊,有骨气!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
承不承认又如何?对方心里已经认定的事,口头上挣扎也是徒劳,不如索性不予理会。反正那样东西不出现,对方暂时可能还不舍得马上要自己的命。
刚刚提到的几件事,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唯有这姓尹的太监先前说的什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陈宜清想不明白,心里颇有些在意。
小尹子不愧是太子心腹,耐性出奇地好。等了半晌,见陈宜清没打算开口,他径自自言自语上了:“你说你,分明是个最贪生怕死不过的人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安安稳稳活着,给你们陈家留条根儿不好吗?”
陈宜清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您倒是操心,别人家留没留根儿也管得着?”
小尹子意外地有涵养,被戳到痛脚也不以为意,脸上依然是那副欠揍的浅笑。
“你当初骗太子殿下,说自己失忆了。你看你今儿寿宴上说的那番话,哪里像个失忆的人能说出来的?既然暴露了,咱也不跟你废话了,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兴许看在什么人的面子上,主子能饶你一命呢?”
陈宜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要知道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到底在哪儿,还用得着耗到今天么?”
不待小尹子开口,旁边一个黑衣侍卫狠声不耐道:“公公,这小子嘴太硬,不如给他用点儿刑!”
另一个也摩拳擦掌道:“就是,跟他废什么话?不见棺材不落泪!”等不及就要去拿刑具。
陈宜清心里不由升起一缕恐惧。他来这边以后,虽然也遭过罪、遇过险,但直接受刑这种事儿还从来没有过。一想到电视里那些恐怖的刑具和折磨人的法子,顿时吓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不料小尹子面色一寒,冷声道:“你们懂什么?这人是镇南王世子心尖儿上的人,世子又是太后心尖儿上的人。若当真伤了他这一身好皮肉,世子闹将起来,惊动了太后她老人家,找麻烦找到你我头上,别说太子殿下,就是皇上开口也不好使!”
陈宜清闻言一怔:在别人心目中,他竟然已是……是某人心尖儿上的人?那缕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在这阴寒森冷的暗室里,竟没来由觉出点暖烘烘的意味来。
两个侍卫顿时噤声,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嗫嚅道:“那公公您说怎么办?殿下还等着我们回话儿呢!”
小尹子垂眼静了片刻,抬头对陈宜清笑道:“陈典乐您也看见了,我们今儿不拿到点儿东西,是没法收场的。我是不好伤了你再把你放回去,但是,如果你彻底消失了,我们应该就没什么麻烦了。明日天亮之前,如果你还是交不出东西,那便只好下去陪陪你那一大家子了。”
说完,他不再看陈宜清,转向那两个侍卫道:“殿下那边还等着我回去伺候,劳烦两位将这人看好了。如果他松口,及早回宫来报。如果到明日辰时还没动静,你们就……这是殿下的意思,若拿不到东西,这人也不能再留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辰时之前,你们两位只管自便,别轻易碰他,让他自个儿想想明白。如果他愿意交东西,那咱们也最好别随随便便就得罪了镇南王府,明白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点头道:“明白,请公公放心!”
潘绍沿着宫中的小路阔步向前,目光朝四面逡巡,脑子里还在寻思刚刚陈宜清那个表情。摇头明显是让自己别管,看雍萃宫又是什么意思?别惊动了太后的寿宴?
他当然知道太子手下的人找陈宜清想问些什么,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韩聿辰一直怀疑陈宜清知道点什么,所谓失忆都是装的,为此也屡屡动过杀心,但到底没找出什么有力证据。只要没拿到心心念念的那样东西,他始终放心不下,所以把人留到了现在。
上次边境那件事儿,明显是李高自作主张搞出来的。这人胆大妄为又狗急跳墙,生怕弄回两个北海人自己不好脱身,试图浑水摸鱼连陈宜清一起除掉,幸而没能成功。
刚刚那几个人,都是韩聿辰身边的亲信,与李高无关。大概难得碰上陈宜清落单,试图抓住机会逼问出那样东西。
而潘绍已经知道,陈宜清手里不光没那样东西,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是圆是扁,这些人问也是白问。
以他对韩聿辰的了解,只要东西没到手,或者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那人轻易不会要陈宜清小命。自己贸然干涉,反而会暴露立场,不利于后期行事,不如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这样想着,他飘忽的目光重新凝回眼前巡查的正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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