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萃宫里,寿宴已近尾声。台下歌舞欢腾,气氛仍热闹着,韩君孺却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陈宜清自从奏完自己的曲子便没了人影儿,算起来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作为典乐,难道不该在场边盯着点儿其他乐师演出吗?
皇祖母一辈子就过一次八十大寿,作为她最疼爱的孙辈,韩君孺自然该承欢膝下,善始善终。他目光散乱地盯着台下的舞娘,食指在桌案上轻轻扣击,拍子早就打乱了,自己却一无所觉。
太后将目光从台下收回来,盯着乖孙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微微倾身朝韩君孺笑道:“这后半场净是些老人和女人爱看的节目,你也瞧累了吧?累了就出去透透气歇会儿。”
韩君孺抬眼看祖母,有些犹豫不决。太后笑眯眯道:“去吧,不用管我,反正也快完事儿了。这么多人陪着,还有嘉柔丫头在,不差你一个。”
“多谢皇祖母。我出去看看,没什么事我再回来。”
韩君孺悄然离席,直奔乐师舞娘们上场前做准备用的偏殿。
他一进门,莺莺燕燕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接着,如麦芒间掠一缕秋风,激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跑来问安的、窃窃私语的、遥遥偷窥的……各色目光将这位不该出现在这片场地里的人物围了个密不透风。
韩君孺无知无觉,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迅速抓住了一个虽然熟悉却不大令人愉快的身影,忙疾步过去将人拖了出来。
谢知秋一路小跑才算跟上了世子的步伐,一出偏殿,不等他喘匀了气,韩君孺便冷声问:“陈宜清呢?他人去哪儿了?”
一直忙着照顾后场的谢知秋早发现陈宜清不见了人影,但他实在太忙了,顾不上多想。这会儿被韩君孺问到头上,才蹙眉回忆道:“……似乎弹完独奏就没见他人了,许是回太乐坊换衣服了?”
“换衣服要一两个时辰?你觉得可能么?”韩君孺不满道。
“……兴许累了,换完衣服正好在那边休息一阵子……”
谢知秋想尽量找个合理的解释来安抚一下看上去焦躁万分的世子,这位世子却毫不领情:“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此处宫宴尚未结束,他是那种放着演出不管擅自休息的人吗?”
谢知秋终于觉出些委屈,撇撇嘴道:“在下一直忙着,委实不知宜清去向。世子若不放心,就去太乐坊找找呗,冲我发火也没用啊!”
少有地被人顶嘴,令韩君孺怔了一瞬,他嘴角一撇,嗤道:“就知道你没用!”说完步履匆匆直奔太乐坊而去。
太乐坊里此刻一片寂静,只有几个负责看门洒扫的宫人留在后院。韩君孺将里里外外都踏遍了,琴房、演练厅、衙署……所有地方都不见陈宜清踪影,那件他演出时穿过的白色纱质长衣倒是好端端挂在衣橱里。
韩君孺又奔到离太乐坊最近的宫门外,唤出躲在暗处负责陈宜清安全的暗卫问话,也都说没见人出来。
他掌心有些汗湿,手臂微微发抖。只得强行攥紧拳头令自己镇定下来,闭上眼回忆寿宴中宾客们的状态。
在他出来之前,寿宴已经快结束了。太子仍在场,除了偶尔跟身后伺候的小太监低语几句,从未离开过座椅。
宰相李高也在,中间似乎离席过一阵子,但时间不长,大约是解手一类的事。皇后、晋王、淑妃这些人也全都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许是关心则乱,自己想太多了?陈宜清会不会演出之后身体不适,自己回了别院,暗卫一不留神没看见?
他又一阵风似地冲回别院,里外翻腾了一圈,接着奔向教坊。虽然陈宜清宫宴半途跑去教坊这事儿明显不合常理,但韩君孺已经实在无处可找了。
才到教坊门口,便觉出这边气氛跟平日不同。
离着大门不远围了许多路人,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什么,脸上尽是兴奋之色。门口则聚了几个带小孩的人,正点头哈腰跟堵在门口的郁南风和阿良说话。
韩君孺走近了,听见阿良好声好气道:“多谢诸位抬爱,只是陈典乐此刻真不在教坊,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好不好?”
郁南风也道:“大家先散了吧!宫宴才结束不多会儿,陈典乐肯定要先回去休息的,今日必定不会来这儿了,各位先请回吧!”
人群里有人道:“哎呦,这位官爷,那您让我们见见那位小乐师也行啊!”
“就是,就是,给我们见见呗!”
韩君孺已走到门口,沉声道:“这里怎么回事?”
那些堵着门的路人回头一瞧,虽然大多不知道这位的身份,但那通身的气场实在摄人,顿时噤声,眼巴巴瞅着人,不敢再开口纠缠。
阿良忙道:“世子,这些人消息倒灵通,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小星他们在太后寿宴上演出的事,有带着孩子过来拜师的,还有说想看看被太后恩赏过的小乐师长什么样的。”
“宜清当真不在这里?”他话虽问出口,但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阿良回他:“当真不在啊。他要在,不管会不会收徒,肯定要出来说句话的。”
眼见这位威仪赫赫的大人物也找不着陈宜清,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人顿时相信了他不在教坊这件事,不甘不愿慢慢散了。
韩君孺同样不甘心,还是决定亲自进去查看。进了里院,一眼瞅见陈宜清日常处理公事的房间门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正透过门缝往外张望。
他心里一喜,几步奔过去推门,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急急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韩君孺及时伸手将人拉住了。
捏着软绵绵的小手,韩君孺急也不是,气也不是,瓮声道:“小星,你没事躲这里干什么?”
小星往外张望了一眼,低声道:“我在这里等宜清哥哥回来,顺便躲外面那些人。那么一大堆人说要见我,我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等宜清哥哥?你找他有事?你今天见过他么?”韩君孺心里升腾起一线希望。
小星肯定地点点头道:“见过啊,我跟他一起在太后的寿宴上弹琴了。”
“……”韩君孺无语一瞬,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
小星瞬间闭紧了嘴巴,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
韩君孺有点啼笑皆非,问:“真的有事?不能跟我说?”
小星犹豫着点点头:“嗯,很重要的事,不能说。”
韩君孺心里一动,想起上次小星给陈宜清传信的事,思忖片刻,将阿良叫进来道:“今晚你带小星回别院住,好好照顾他,别让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接近。我马上进宫一趟。”
阿良只当韩君孺是为了让小星避开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粉丝,忙点头答应了。
外面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找到人,韩君孺只能回失踪地点再找。
他先回太乐坊找那些干杂活儿的宫人询问,只有一个小太监说看见过,但根据他描述的当时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陈宜清演出回来换衣服之前,没什么价值。
接着,他将太乐坊去往雍萃宫的几条小路都依次走了一遍,仔细察看了路两边的花丛灌木和视觉死角,依旧一无所获。
韩君孺茫然四顾,一筹莫展,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低低唤了一声:“世子?”
他急忙转身,见来人是潘绍,先四下张望一圈,见附近没其他人,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潘将军该当跟我保持距离才好。”
“在下明白。只是,我远远见世子已在这附近转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了才过来瞧瞧。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韩君孺深吸一口气道:“陈宜清不见了,你今日巡查时有没有见过他?”
潘绍不由一愣:“他还没回去?”
“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韩君孺顿时顾不上避嫌,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潘绍忍不住抹了把冷汗,低声道:“世子莫急,我今日见他被太子身边的尹公公和两个侍卫带出宫了。”
“什么?!你看见了为何不拦着?”韩君孺声色俱厉,像要吃人一般朝潘绍扑过来,忍了又忍才没将这人的衣领揪住。
“他当时摇头暗示我不要管,大概是怕我暴露身份。那尹公公极为精明,在他眼皮子底下怕是很难藏住事。”
韩君孺冷声道:“他如果出了什么事,你暴不暴露还有什么意义?!”
潘绍继续抹汗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东宫里头那位,心思极重,思虑颇多,想要的东西没到手,他轻易不会将宜清怎么样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呛完这句,韩君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渐渐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训人的时候,他稍稍放缓声音问,“那他们有没有提过要将人带去哪里?”
“没提。我试图打探过,但姓尹的十分警觉,一句都不肯多说。不过,照他们走的路线来看,极有可能出了东便门。”
东便门外,是离皇城最近的市集,那里房屋错杂密布,人口成分复杂,街上迎来送往的,都是陌生马车、陌生客户,想要藏个人,当真再合适不过。可对找人的一方来说,想短时间内寻到线索,也是千难万难。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打发走了潘绍,韩君孺呆在原地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什么,他眸光微暗,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脚步一转,直直朝着东宫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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