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南自小便能清楚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的小孩。
因为出身和血统,她被隔绝在了所有俗世小孩儿的生活之外,没机会采莲蓬摘荷叶,也不能过家家躲猫猫,更不用提读书写字、刺绣女工这些富贵人家的女孩子才能做的事。
而在巫师界,她同样卑微而渺小。父母早早离世,她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个凄冷的世界,从此,天伦之爱便与她再无关联。
幸而师父收留了她,她才能勉强活命。跟她一起的,还有一堆失恃失怙的小巫童。
师父教给他们巫术。从最基础的卜卦算命开始,进而学习通灵驱鬼,再到诅咒摄魂……依据个人天资与悟性,每个人的专长和能力不尽相同。
师父做这一切并非出于善心,他不过是为了让这些孩子为己所用而已。从幼时刚刚显露出不同于凡人的能力开始,他们便需要通过各种途径出去赚钱,以充实自己的口粮。
每年元宵节,是中夏朝廷允许巫师与平民同乐的唯一节日,师父便趁着这个时节,让小巫童们在五云观外搭台演出,赚些打赏。
那年元宵节,十岁的紫南刚刚掌握了穿墙取物,虽不十分熟练,但在一众巫童里,这已是不得了的成就。即便年龄比她大几岁的孩子,也暂时没法做到跟她一样。
师父将这次演出压台的重任交给她,责令她务必演好。
紫南站在台边,冷眼看着师兄弟姐妹鱼贯登场,脸上是一贯的平淡麻木。然而实际上,她内心极度焦虑紧张。作为压台出场的演出者,一旦失败,后果难以想象。
场边围观演出的主角,也大都是孩子。他们或被抱在怀里,或被顶在头上,手上捏着糖画、泥人或者其他各种吃食,心无挂碍嘻嘻笑着。
为了过节而穿上的锦缎衣裳、虎头鞋、虎头帽子,那些油亮亮红艳艳的吃食,是紫南从来没有触碰过的世界。
十岁的孩子,还不曾学会掩饰,她将看台四周围着的孩子挨个儿看过去,目光突然定在一点,久久无法移开。
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了一个极漂亮的小公子。那小公子瞧着年龄跟紫南差不多,没跟其他小孩一样穿一身喜庆的大红,而是穿了镶白色兔毛滚边的月白色锦缎袍子,越发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他手上没拿任何吃食,想是对这些零嘴早已习以为常,再也勾不起他的兴趣。他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到了场上正在表演的巫童身上,一双黑眸一眨不眨,看得极为认真。
紫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场地中央正在表演隔空点烛火的小师姐,唇角无意识往下撇了撇。这算什么?等看到我的绝技,你才知道厉害!不知不觉中,她心底竟暗暗生出了比较的心思。
对一向清冷淡泊的她而言,这是极少见的事。但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一味陷入一种又卑又亢的氛围里难以自拔。
从看到这小公子开始,紫南的目光便没有再转向别处。其实,换一个人处在她的位置,恐怕也是同样的反应。
这孩子容貌过于出众,在场边如鹤立鸡群,场上场下没有人能与之相较,周围一切都被他衬得失去了光彩。
终于轮到紫南登场。
场地中央,已有了一堵厚厚的石墙,这是在她之前登场的小师兄在极短时间内砌成的,算他的独门绝技。墙砌好之后,特意请场外观众上来检验过结实度,赢得了满堂彩声。
石墙另一边,放了一只檀木质地的白色飞鹤。紫南的任务是穿墙而过,取回飞鹤,将其成功放飞,蕴含了向上天敬献祥瑞、祈福请愿的寓意。
紫南身着白袄红裙立于墙边。小小少女还没开始抽条,整个人显得细脚伶仃、头大身体小,瘦瘦的脸蛋上,五官越发显眼,隐约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她原本该凝神静气,心无旁骛。但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竟偏头往台下看了一眼,恰恰跟那小公子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对上,瞬间心神一晃。
台下有人等不耐烦了,开始出声催促。小姑娘越发慌乱,尚未做好收纳吐息,便匆匆起势撞向面前的石墙。
“砰”的一声,一阵眩晕和剧痛伴随着一片惊呼声传入紫南脑子里!瞬间,她极度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失败了!这次元宵节的压台演出失败了!
惊呼之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和嘘声倒彩,甚至有不懂事的小孩将手里的果核、残食向她抛来。打赏的零钱稀稀拉拉,比往年少了不知多少。
师父疾步上台,举起手里的鞭子就朝瘦弱的女孩抽来。
他倒也不是生性残酷苛刻。这样的抽打,更像一种策略,等于及时向观众赔礼、认错、领罚,好尽可能多博取一些出于同情而来的打赏。
抽下来的鞭子堪堪停在昂贵的白色锦袍前。
玉雪可爱的小公子不知何时也冲到了台上,挡在小巫女身前,抬起他如墨星一般的双瞳,满脸不解看向惊愕恼怒的师父:“你为什么打她?她额头已经受伤了,要赶紧擦擦干净,找太医给她诊治。”
小公子质问的语气并不犀利,甚至带了几分软糯,但他通身的装束和气派,令人不敢等闲视之。
师父勉强笑道:“这位小公子,我管教徒弟,麻烦你让开一下好吗?她犯了错,搞砸了演出,就必须接受惩罚。你若不让开,这鞭子可是不长眼的。”
小公子不仅没让开,还掏出自己的小帕子轻轻按在紫南额头上,转脸看着师父道:“为什么要罚她?人人都会犯错,错了下次改正不就好了?我经常犯错,祖母和母亲从来不会责怪我,更不会拿这么可怕的鞭子打我。”
他眉头微蹙,十分忌惮地盯着师父手里的鞭子,明显有几分害怕,身体却纹丝未动。
师父有些无奈,叹道:“公子,她如何能跟你比?你家里想必很有钱,每日不愁吃不愁穿。而他们,要靠这一次演出,挣出许多日子的口粮。只因为她一个人演出失败了,大家伙儿不肯打赏,这些孩子们恐怕都要挨饿了。我不罚她,其他孩子吃不上饭又该怎么算?”
“打赏就是给钱呗?”他摸了摸自己衣袋,朝之前抱着自己的中年男人招招手,“孙伯,我身上没钱,你有没有钱打赏给这些小孩儿?”
被称为孙伯的男人摸出钱袋冲小少爷晃了晃,尴尬笑道:“少爷,我只有这么多了,恐怕不够。”
他偶尔起兴,一早带着小少爷出来逛到这会儿,身上本来就不多的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自己那份打赏倒是足够了,若要补上那么多观众的份儿,却还差得远。
师父有些好笑地看着主仆二人,心里隐隐升起了些许期待。果然,小少爷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番,眼睛一亮道:“金子也算钱吧?我把这个给你,够不够啊?”
他竟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纯金长命锁解了下来。
孙伯脸色一变,大声道:“少爷,这可使不得!这是老太太特意从仙人那里给你求来的,不能随便送出去!”
紫南的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自小在社会上讨生活,她很清楚这金锁的价值,更清楚长命锁的寓意,怎么可以……
小少爷却浑不在意:“我知道啊。可是祖母也说过,长得漂亮的小孩儿就不该吃苦。你看这小姑娘,分明很好看,都饿得这样瘦了。就算她师父这会儿不打她,回去他们也要挨饿,多不好?我把金锁给她,祖母一定不会怪我,让她再帮我跟仙人求一个不就行啦?”
孙伯知道他这话没错,一时陷入踌躇。老太太对这个最小的孙子宠得没边儿,别说一个金锁,就是再随手给出去十个八个,怕也不会多说这位小爷半句不是。
小少爷见孙伯不出声了,转身将金锁塞进紫南手里,笑嘻嘻道:“别难过啦!虽然你今天失败了,但下次一定会成功的。你好好练你的绝活儿,明年元宵节我还来看你们演出。告诉你个小秘密,你是这些小孩儿里边长得最好看的!”
最后一句,他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想是怕其他小孩儿听到了不高兴。
紫南怔怔瞧着眼前比自己好看了不知多少倍的面孔,彻底傻了。师父也一言不发,有人硬要塞钱,他当然乐得装傻充愣。
那小公子临走之前,又转身附在紫南耳边道:“对了,你有时间可以来找我玩儿。我叫陈宜清,住在将军巷的陈将军府里。”
一年后的元宵节,陈宜清果然没食言,又来五云观前看紫南演出。小巫女这次铆足了劲儿,没再出现失误。
再过两年,紫南的巫术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已超过了许多成年巫师。
她有了正经事,不必再上台表演那些小儿科。但每年元宵节,她会偷偷跑去将军府,跟陈宜清约在后门见面,听那少年说野史趣闻,对她的巫术问东问西。
少女的心里,有一颗种子在悄悄萌芽、长大、开花。陈宜清对她始终都太温柔了,以致于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那种心照不宣却暂不点破的关系。
直到十五岁那年,少年像对知心好友诉说心事一般,对紫南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是世交家里的哥哥。可是哥哥不喜欢他,见了面便躲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天,紫南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五云山的。她只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流了泪,暗暗在心里发誓,以后元宵节,再也不去将军府找陈宜清。
十六岁那年,她果然没去。但元宵节那日,她心底如万蚁啃噬,坐卧难安。那种滋味,尝过一次便难受到了极处。
于是,她又开始盼望下一个元宵。
就算陈宜清心里有别人又如何?巫女跟将军之子,原本就机会渺茫。不见面,惩罚的不过是自己罢了。她决心好好藏起心事,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做陈宜清的莫逆之交,此生足矣。
可惜,十七岁那年,她盼了许久许久的元宵未至,将军府却传来噩耗,忠勇无敌的将军和那个世间最温柔最美好的少年,都被关入天牢,判了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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