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打算用你的巫术救他？”陈宜清问。

“是……但他不同意。”紫南眼底是藏不住的黯然，“他根本不像世人口中说的那样贪生怕死。”说完这句，她忍不住用责怪的目光瞥了韩君孺一眼。

当初，紫南在天牢里隔出单独的结界，劝陈三少爷跟她离开。

对她而言，这件事易如反掌。虽然巫界有规定，不得随意干预人间俗事。但藏起一个人，尚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有信心不被任何人察觉。

但陈三少爷不肯，家族蒙冤，亲人罹难，他想不出自己苟活于世还有何意义。

紫南劝他，日后可以重新翻案，昭雪沉冤。陈三少爷对此却毫无信心，情愿跟家人一起泉下作伴。

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个戴罪在身、身单力薄的少年，就算用巫术保住了性命，恐怕也无法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更遑论接近权力中枢，揭开陈年旧案。

最终，紫南不得已抛出了换魂一说。

她柔声哄住小少爷，告诉他，会在他的前世今生中，找到一个最厉害的魂魄，拥有最为强大的心志和能量。在这样一个魂魄主导下，翻案一事将不再困难。而小少爷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好好活下去。

陈宜清抬了抬眉毛，似笑非笑道：“我吗？前世今生最厉害最强大的魂魄？……我们的灵体竟这么没用的么？”

紫南勉强扯了一下唇角，垂眼道：“我骗了他。要想提高换魂成功率，减少躯体排异反应，要找的，并不是什么最厉害的魂魄，而是跟这具身体最相宜的魂魄。外表高度相似只是条件之一。”

“所以，在所有前世今生中，你找上我，并非我有多强大，只是因为我的魂魄跟他这具身体契合度最高，反之亦然。换我的魂魄过来，如果翻案成功了，当然皆大欢喜，各归其位；如果失败了，甚至我在这具身体里不小心死了，他的魂魄依然在那个世界好好活着，实现了你想让他一直活下去的愿望，对吗？”

近两年了，这些问题始终萦绕在陈宜清心头，他想过无数遍因缘，考虑过无数种可能，此刻将结论说出口，带了几分笃定，又莫名觉出一丝荒谬。

紫南脸色白了白，唇角抿得更紧了。

韩君孺冷飕飕瞟了她一眼，嘲讽道：“就你这样，还不算债主？”

“所以，小少爷当初的贪生怕死、百般求饶，只是为了让这具身体以陈三公子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以待将来有机会翻案？”陈宜清想起当初身上的累累鞭伤，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么看来，小少爷不光不懦弱，还是个狠人。

“没错。若只想活命，他大可以跟我一走了之。但想要翻案，他就必须以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顺活下去，活在皇帝的许可之下，活在旋涡中央……世人皆以为死去很难，其实，让他苦苦抱着仇人的大腿求情，才是难上加难……”

陈宜清从衣领下翻出那玉白的鲸鱼形护身符，举到眼前看了片刻，问：“这护身符其实不是你当初给我的那个，而是他身上原本就带着的吧？”

“是。这护身符一阴一阳，一黑一白，你们在两边戴上，又在胸口取了各自的血，念过符咒，才会正式生效。”难怪当初老太太给宋黎的护身符是黑色的，到了这边却变成了白色。

陈宜清盯着紫南似淡漠又似锐利的眼睛，踌躇道：“那老太太……”

“是我，但并非刻意改变样貌。我要亲身穿越时空去找你，当然要付出代价。这代价便是这边的十年阳寿，以及去那边之后的岁月急速流逝。十年阳寿，不是减去生命最后那部分寿命，而是令我在原有年岁基础上徒长十岁。所以，我跟陈三少爷本是同年，如今却已是二三十岁的样貌了。”

“……”陈宜清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紫南为了那明知得不到回应的少女情思，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事情似乎都已说清了。

陈宜清沉默半晌，牵起韩君孺的手，对紫南道：“……想来，这样的换魂之术，就算对你这样天资奇绝的巫师而言，恐怕也仅此一例……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咱们就此别过，但愿从今以后两不相扰。”

韩君孺呆呆看向陈宜清的面孔，神色怔忪，几乎无法理解他这话里包含的意思。

紫南疾步拦在两人身前：“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既已完成了任务，念不念符咒，回不回去，不应该都由我说了算么？”

“你……你……你别忘了，你在那边还有父母家人，有亲朋好友，还有你一直惦记着的那个什么金鼎奖……你到底想干什么？！”紫南眼中燃起一团怒火。

“哦……你居然还替我惦记着金鼎奖，真令人感动……你自己也说了，小少爷在那边做得不比我差，我父母并没有失去儿子，甚至亲子关系比以往还要好，那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至于金鼎奖……我在这边有太乐坊，还有教坊的孩子们……比起没有到手的奖项，恐怕，还是已经产生了联结的人更为紧要吧？”

说完这句，他无意识地睨了身边的韩君孺一眼。那人此刻脸色紧绷，双唇紧抿，仿佛正在经历什么重大生死关头，紧张到连呼吸都凝滞不动了。

紫南厉声道：“你以为不念符咒，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只要两边的护身符还在，我照样有办法让你们换回来！”

“哦？那我要是把它毁了呢？”陈宜清漫不经心从脖子上解下鱼形吊坠，拿在手里掂了掂，当真在认真考虑怎么才能把它毁掉。

紫南不禁冷笑一声：“毁了？你想得倒美！若我的法器那么容易就能被你毁了，我也不必在巫界混了！”

陈宜清勾唇一笑，眸光朝旁边移去：“普通的法子当然不行……不过，你之前说这南明离火无物不焚，会不会只是徒有虚名呢？”

紫南面色一白，此时方才惊觉，陈宜清不知何时已悄悄靠近那盆白色火焰，此刻正伸着手跃跃欲试。

“不要！”“你小心些！”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紫南绝望地攥紧了双手，韩君孺则紧紧蹙起眉头，盯着陈宜清离那火盆距离过近的手掌，吓得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陈宜清勾起唇角看着紫南笑了：“看来，这火对你的法器有效……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毕竟，你拉我过来的时候，也没跟我客气过。”

谈笑间，他手掌轻轻一扬，那玉白色的物件便飞入火盆，火光甚至都没有特别闪动过，只轻轻“哔啵”一声，护身符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韩君孺疾走几步，飞奔到陈宜清身边将他拉开，双眸中如墨云翻滚，惊喜混杂着后怕，悸动痴狂里又掺杂着难以置信，那眼神简直比面前的南明离火更为炽热滚烫。

韩君孺喉结滚动，久久发不出声音，之前蹙起的眉尖都忘了散开。陈宜清抬手轻轻抚过那处褶皱，轻声道：“父母、太乐坊、孩子们……找了那么多借口，其实，真正令我不想离开的，唯有你，世子殿下。”

韩君孺抬手将他紧紧拥进怀里，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来之前就想好了，是吗？”

“嗯……我来这里，只为弄清原委，证实一些事情。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想离开了……”

紫南盯着火盆呆愣许久，半晌，冷眼看向抱做一团的两个人，突然冷笑一声：“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天，我早料到了。翻案成功，你就成了将军府唯一的嫡子，荣耀加身，风光无限，任何一个普通人都难以抵挡这从天而降的泼天富贵，不肯离开原本便是大概率事件。”

韩君孺揽着陈宜清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转头问：“所以呢……”

“所以，我当然留了后手。”她缓缓朝刚刚显示影像的石壁走去，唇角噙着势在必得的微笑。

陈宜清慢慢跟过来，语气里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你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法器毁了，当事人不配合，你还能有什么高招？”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衣袖底下藏着的双拳却已悄然攥紧。

“当事人不配合……说得真好！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想过，这件事，当事人有两个，而你，恰好是不太重要的那一个。他身上那个黑色护身符，才是主法器。一旦你这边毁了白色这一半，他那边立刻就会收到感应。”

韩君孺和陈宜清默默对视一眼，两颗心同时往下狠狠一沉。陈宜清盯着石壁，隐隐在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不知何时，他紧绷的牙关已将自己的下唇咬破了。

紫南轻轻挥手，石壁前的灰雾再度散去，影像里的宋黎微微低着头，手里果然拿着那块莹润光滑的墨色鱼形吊坠。此刻，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呆滞，像陷入了某种沉思。

紫南盯着石壁里的宋黎，脸上的神色，似欣赏，更似痴迷。

她轻启朱唇，用不带感情的声调解释：“分别之前，我告诉过他，如果护身符出现流光发热等异象，代表这边的任务已顺利完成，而那个交换过来的魂魄，因为贪恋将军府的荣华富贵，毁了另一半法器，企图打破契约，永远占据他的身体。所以，这时候，可以由他在那边念出咒语，亲自启动互换程序。”

陈宜清一贯理性从容的面目彻底崩溃瓦解。他一把揪住巫女的衣领，赤红着双目嘶喊道：“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又凭什么？！我不要回去！我要你立刻结束这一切！”

紫南被晃得发丝凌乱，脚步虚浮，脸上神色却丝毫未变。

倏忽之间，陈宜清眼里的赤红又变成潮红，晶莹的泪光盈满眼眶，又顺着脸颊滑落：“我求你！算我求你了好吗？快点！快让他停下……”

“抱歉，如今，决定权早已不在我手上，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她甚至抿嘴轻轻笑了一下，“你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也想啊……”

陈宜清无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韩君孺从身后伸手牢牢抱住他，一张脸深深埋进那一头乌黑发丝之间，双眸紧闭，喉头哽塞，胸口传来的剧烈闷痛，令他一向挺拔的后背紧紧蜷缩起来。

来之前，他本已做好了永远分离的心理准备，不想峰回路转，陈宜清竟愿意留下……突如其来的幸福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又……此时此刻，他脑中惟余一片惨烈的空白。

韩君孺凭着内心深处的本能，使出浑身力气，将陈宜清紧紧搂在胸前，心里隐约只余一个念头：能搂得一刻，便是一刻，这样的时光，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