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言重了。”
洛璟看着洛长安,弯身朝他行了个简单的礼。
他的嗓音惯来柔和,此刻也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皇兄也知,臣弟向来不擅骑射,方才见姜小姐一手驭马之术高明,实在有些羡慕,才忍不住想向她讨教一二。”
“你心思几何,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洛长安并不听他的辩解,目光沉沉,“你早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却当街纵马惊扰车驾,若不是姜满制住马匹,你以为眼下,你们能相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洛璟抬手,随意抹去肩侧被箭矢剐蹭出的血。
“皇兄训斥得是,今日确是臣弟失礼,惊扰了姜小姐。”
他口中服了声软,望一望掌心的血痕,再瞧一眼断作两节的箭矢,又不服气道,“臣弟失礼在先是有错,皇兄却也丝毫未留情手,连发两箭,都用了十成的力气。”
“的确如此。”
洛长安也不否认,轻飘飘道,“今日没打算对准你的脑袋。”
他嗓音平静,甚至隐有笑意,像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可那些话即便玩笑也实在过火,姜满亦听得出,他所言并非戏言。
洛璟的心思向来敏感,自然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七分认真,面色微变:“皇兄,这样的玩笑不该随便出口的。”
眼瞧着二人剑拔弩张,这摊烂账怎么也算不完,姜满抬手,轻轻扯了扯洛长安的衣袖。
洛长安动作一顿,侧身让开些。
姜满朝二人行了礼。
“臣女见过三殿下,五殿下。”
她信手拈了借口,在二人之间打了个圆场,“今日之事不过赶巧了些,眼下马匹已制住,臣女与臣女的人都无伤亡,倒是五殿下的伤口看起来需得快些处理。”
“马匹既是被驯之物,便总有不受摆布的时候,二位殿下不值得为此等小事龃龉。”
话音落,洛长安微敛了敛睫羽。
他没再言语什么,方才的锐利也好似从未存在过。
确认过车马全然无事,洛长安转回身,扶着姜满上了马车。
车外的二人没再对峙下去,不一会儿,马蹄声远去了,外面重归寂静。
姜满靠着软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同入宫那一遭相比,好似眼下的乏累才是真切的。
没走出多远,马车却再次被拦停。
两声轻叩响起,姜满推开窗。
“阮朝?”
阮朝正在马车外看着她,转回头,指了指来路。
面对阮朝,姜满的心总是很软,她柔声问:“是三殿下找我?”
见姜满很快会意,阮朝眼睛弯弯,点了点头。
姜满了然,转回身同青黛交代几句回府事宜,下了马车。
洛长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口,姜满随阮朝走过去,发现车门已打开了。
洛长安正坐在车内看着她。
少年衣冠齐整,坠下的长发未有一丝一缕散乱,连腰间的鎏金坠子也十分听话,安安静静地缀在衣摆侧,晃也不晃一下。
姜满走进去,坐在他对面:“殿下找我?”
洛长安点头:“见你方才惊了马,想问你有没有受伤。”
“承蒙殿下挂心,方才殿下已瞧见了,我没有受伤。”
姜满拆了他的借口,径直问,“殿下唤我来,该是有话想同我说?”
车帘落下了,马车内安静,隔着细碎飞舞的尘埃,姜满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洛长安才又开口,极缓慢地问:“你方才……为何要帮他说话?”
姜满怔然一瞬:“什么?”
帮谁说话?
在她对洛长安想问话语的诸多猜测里,唯独没有这一句。
于是她也这样问了:“为谁说话?”
洛长安倚向身后的软垫,衣摆上的鎏金坠终于晃了晃。
他转着指节上金韘,极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来:“洛璟。”
“殿下是说,我为五殿下说话?”
姜满回想着,眨了眨眼,“我……臣女何时为五殿下说话了?”
她的确提及洛璟的伤口,但那几句言辞全然是信手拈来的借口,她不过想借此尽快结束冲突,尽快回府而已。
即便她有与洛长安拉开距离的打算,也不会因此为洛璟说话,维护洛璟那样的人。
洛长安注视着她,眉头依旧微蹙着,显然并未相信她所言。
姜满有些无奈。
“臣女并不是为五殿下说话。”
她斟酌词句,谨慎地解释:“臣女只是觉得,殿下与五殿下是手足兄弟,平常时候于公事亦或私事,总逃不开要有所往来。”
“今日惊马,臣女并未有损,殿下为此等小事与五殿下产生误会,惹得日后往来不便,实在是不值当。”
洛长安思索了一会儿她的话,点了点头。
他点着头,却又开口,缓缓道:“那你……你日后离洛璟远些,更不要同他往来走动。”
姜满眉头微蹙,沉默片刻。
她一时不能明白,洛长安为何,又是何时对洛璟生出了不满,以至今日企图伤人在先,言辞锋利在后。
她带着曾经的记忆,所以知道洛璟擅伪装,性本暴戾,表里不一,却不记得此时的洛长安与洛璟有什么过节。
若是真的有过什么争执龃龉,依照洛长安与洛璟此时的性子,二人也远不至如此剑拔弩张。
甚至在上一世,姜满记得他兄弟二人的关系在此时算得上相近。
洛璟年幼丧母,人生得瘦小单薄,洛长安身为兄长对他包容有加,时有照拂。
洛璟于骑射确有欠缺,当年姜满随行秋狝,还曾与洛长安一同帮过洛璟。
于是姜满问:“殿下与五殿下是手足,关系却似乎很疏远?”
洛长安眼神闪烁了一下,只道:“正因我与洛璟手足多年,才知他本性非善。你少些同他接触总是好的。”
姜满眉头不解,注视他好一会儿才应了声。
“殿下找我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洛长安点点头。
姜满便道:“眼下臣女已听殿下说完了话,臣女的马车还在原处候着,是否可以回去了?”
“也不全是为此。”
洛长安却很快改口,“你初来燕京,许多事难免孤立无援,今日之事未必不会再次发生。让旁人知道你来这里,在燕京并非孤身一人,会少生些事端。”
姜满笑起来,拆穿他:“殿下是想留我。”
洛长安说不出辩解的话。
姜满朝旁侧的软垫上靠了靠,支着脑袋笑了下。
她玩笑般道:“殿下想要旁人知道我与你走得近,以此为我做庇护,可我们二人间尚存那一纸婚约还不够旁人忌惮么?”
洛长安却没有将她的话当做玩笑,注视着她:“你觉得它可以作数?”
姜满只觉她拿起铲子给自己挖了个坑,躲开洛长安望来的目光,没应声。
二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好一会儿,洛长安岔开话:“不为旁的,毕竟你应了要与我同去静法寺,这段时间里,我总要顾及你的安危,保证你的安全。”
姜满好似真的思索了他所言话语:“殿下说得是,我的马车已先行回府,便劳烦殿下送我一趟了。”
洛长安这才听出她方才的蓄意诓骗。
他眸光微动,眼中反而盛了欣然,抬手递去只软垫:“今日入宫的时辰颇早,我瞧你似乎困倦了许久,眼下离姜府还有一段路,不如合起眼睛歇息一会儿?”
姜满接过软垫,从善如流地朝后倚了倚,边问:“殿下如何瞧出我困倦?”
洛长安看着她,忽而探过身去,解下缠绕在她侧簪上的一缕长发。
长发弯绕着垂下来,姜满伸手接住,放在指节上绕了绕。
原来破绽露在这里。
她轻笑:“殿下明察秋毫。”
洛长安看着被她捻住又放开的发缕,道:“放心歇着,到了姜府,我会唤你。”
姜满的确很累了,于是靠着软垫,阖上眼。
车帘落下,遮住透过窗纸的日光。
马车行驶平稳,内里宽敞,身下垫子又柔软,再适合休憩不过。
可姜满倚在软垫上,合着眼,心绪却始终难以安定。
乌木沉香的气息浅浅萦绕在周身,清淡的微苦几乎将她淹没,她记得,那是洛长安惯爱用的香。
沉香的气味本该令人感到安稳沉静,可姜满沉入这片熟悉的气息里,却心如乱麻。
车内昏暗而安静,细微的呼吸声起落,洛长安在被窗纸遮过的半寸光亮里望向对面的人。
她实在生了一双过分漂亮的眉眼,漂亮得所饰金玉都只做点缀,小巧的玉珠坠在她的颊侧肩头,流淌在她如云如墨的长发上,起伏间漾出细碎的光。
洛长安透过浮跃的光影,看清她翕动的睫羽。
他曾见过十五岁的姜满,见她无拘无束落拓坦荡,像是生于旷野的,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的风。
与从前一样,她的样子未曾变过,可如今她抬眼望他时,眼里却盛了细细密密心事。
那些心事萦回难解,缠绕在姜满的眉梢,也顺着他的指尖攀爬蔓延,一路缠绕到他的心头。
洛长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觉间已伸出手。
他的指尖悬停在姜满的额前,堪堪触碰到她轻蹙的眉心。
是了,如今的她,连合起眼时都蹙着眉头。
洛长安的指节僵了僵。
他想如从前那般抚一抚她的眉心,却好似看到姜满染着疏离的目光,最终顿了顿,指节蜷回两寸。
阴影遮掩下的那双睫羽却忽而颤了颤。
洛长安的指尖便也轻动。
姜满并未睡着。
不知为何,见她醒着,洛长安的顾虑反倒消解下来。
他重新伸指,指腹小心翼翼覆在她的眉心,轻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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