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姜满的眼尾也跟着颤了颤。

见她仍合着眼,眉头却缓缓放松下来,洛长安收回手。

马车行驶平稳,穿街绕巷,最终停在姜府门前。

车夫叩门示意。

洛长安看着对面,轻轻唤了声:“小满。”

没得到回应。

他意识到,姜满是真的睡着了。

舟车劳顿,加之这两日入宫觐见,她的确劳神。

洛长安靠她近些,戳了戳她的肩:“小满。”

“小满,小满。”

姜满轻晃了晃脑袋。

耳畔好似有人在低声唤她的名,眼前的光影模糊不清,令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阿娘……祖母……”

姜满视线模糊,只得喃喃着问,“到家了么?”

没有人应答。

“阿娘……”

一片捉摸不定的虚无里,只有落在肩侧的那只手是真实的。

于是姜满伸出手,下意识牵住了那寸真实。

熟悉的微凉落入她的掌心,她习惯性地牵紧他的手指。

指节交缠又握紧,姜满猛然清醒过来。

她匆匆收回手,与眼前少年拉开些距离。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我……方才我……似乎睡着了。”

半晌,姜满开口,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却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见她语无伦次,洛长安也不提及方才,只应:“你睡了一会儿,眼下已到姜府外了。”

他从身侧提起件轻薄的披风递给她:“风还没停,仔细别再染了风寒。”

六月的燕京,哪里需要什么披风?

但姜满顾不得许多,接过披风,朝他道谢。

她将披风覆在肩头,匆匆下了马车。

回府时,青黛还未回来。

府中侍女迎上来,说是青黛离府前交待提早备下膳食,如今皆已备好了。

姜满点点头,先行回房更衣。

她信手将披风搭在屏风上,坐在妆镜前。

长发铺散在后,发间饰物一件件拆下,钗环撞出几声清脆的响。

几缕曾编在钗环中的长发微卷着坠在肩侧,姜满将发拢在脑后。

她望向妆镜,忽而抬手,轻轻点了点眉心。

指腹倏然染上灼热,姜满的指节颤栗一瞬,眨眨眼。

她望着妆镜,便似与从前的自己遥遥对望,她合上眼,又似听到玉锁坠地时的碎裂声响。

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涌上心间。

“姑娘。”

自外传来一声唤,姜满垂了垂眼,暂将念头压下。

青黛叩门而入。

“青黛,你回来了。”

姜满借着妆镜看向她,问,“如何?”

青黛走到她身旁,跪坐下来:“我已去过静法寺,寺中人说,宋老夫人与宋小公子落脚在静法寺多时,如今就住在寺院最深处的禅房。”

姜满点点头。

“她二人落脚后,京中有过宋家旧识去拜会,宋老夫人以腿脚不便,要潜心修佛为由,统统推拒了。”

青黛弯身替她拆下腰间做饰的丝绦,边交代着,“听那小沙弥说,宋老夫人的性子古怪,连年岁已高的旧友亲自前去都闭门不见,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未必肯见姑娘。”

“宋小姐虽在当年与夫人交情匪浅,如今却也已过世多年,姑娘何必为了认一只帕子费这样多的心思?”

姜满摇摇头,轻声叹息。

“青黛,你是用刀的好手,刀不沾血往往是因太过锋利,而这燕京城看起来富丽堂皇,连长街都不染一尘,不见天日的地方却不知堆积了多少残尸骸骨。”

“我若始终心无牵挂不问世事,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有朝一日遭池鱼林木之殃,便连自救都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青黛取来发带为她束发,没忍住轻抚了抚她的脑袋:“姑娘思虑周全,怎么好似忽而长大了一般。”

姜满侧首,朝她弯了弯眼睛:“是呀,我当然已不是小孩子了。”

青黛哄着她,连声应“好”。

为姜满束好长发,青黛随她往膳厅走,边聊起来:“姑娘,说来方才我回府途中,还听说了桩热闹事。”

姜满问:“何事?”

青黛道:“姑娘可还记得,昨日我们入京时正撞见花魁娘子乘花车游街?”

“那位花魁娘子名为红绡,我今日听闻,她如今不过十八岁,三年前入绮春阁,极擅琵琶。她入阁不过半载,便凭一手好琴技当选花魁,此后一连二载,无人能与其相争。”

“红绡娘子游街抛彩花,接到抛花的人会被请去阁中坐听一曲,故而争抢之人不在少数,昨日那抛花落到了一木匠的手中。”

“坊间有小道消息说,那木匠拿了抛花,不过半日便寻人卖了出去,似乎卖了有三四百金。”

姜满侧首,有些疑惑:“三四百金?”

“是啊。”

青黛点头,感叹着:“都说一曲千金,如今见了红绡娘子,我大概是明白了。”

姜满却道:“于这位红绡娘子而言,卖价低了些。”

青黛诧异:“姑娘是说?”

姜满笑了笑:“你既说一曲千金,这些钱连去见红绡娘子的门槛都摸不到,寻常人怎会就这样轻易卖掉?”

三四百金,于局外人而言或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银钱,可于堆金叠玉的绮春阁,于蹚入这座销金窟中的人来说,不过是信手扔入水中的一颗石子,连响动都未必能听得。

青黛沉默一瞬:“难道……姑娘是想说……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三四百金得以成交,怕是背后有权贵之人推波助澜,这人的手段……还不大高明。”

姜满垂了垂眼,又道,“此事于我们无关,隔岸观火便是了。”

--

马车停在明正司时,魏澄早已在门前坐了多时。

洛长安才走下车,便见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侧,手中扯着段赤金色的绳线绕来绕去。

见洛长安走来,魏澄脚一蹬跳起来:“殿下。”

洛长安看着拖曳到地上的绳线:“你这是……在编穗子?”

魏澄拎起绳线,讪笑道:“殿下明鉴。”

洛长安不由好奇:“怎么想起来编穗子?是要送礼?”

魏澄笑着,不好意思地收着绳线:“哪儿是送礼啊,是属下见阮朝那柄短剑上的剑穗实在漂亮,讨要几次不得,又问不出是出自谁人之手,便只能自己学着编一只。”

洛长安了然,又瞥一眼他手中编好的半段绳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你方才所编那一道,轴线绕错了。”

魏澄愣了愣:“啊?”

暮色四合,过了放班的时辰,明正司中依旧有许多暗卫没有离开。

明正司中众多无家之人,大多经司使选拔收留在此,干脆将明正司当成了家,日夜守在此地。

洛长安绕过前堂,穿过回廊,一路上许多人躬身行礼。

魏澄跟在他身后:“殿下,属下已探过消息,绮春阁规矩颇多,虽会对花魁娘子破例,每月却也只有半日自由身。”

“故而六月十九,红绡娘子的马车天不亮便会前往静法寺,午时返回绮春阁。”

“好,我知道了。”

洛长安又问,“周瓷在哪儿?”

“周司使她……”

未等魏澄应答,长廊尽头显出一道纤长的影。

女子一身玄色衣袍,腰佩长剑,腕带束袖,挺拔而利落。

她生了双锐利的凤眼,眼尾微微挑着,只望来一眼,便能轻易叫人的背后生起寒意。

周瓷穿过廊道,朝洛长安躬身行礼:“殿下。”

她的声音微冷,好似沉沙在海,寂然而静默。

洛长安道:“不必多礼。”

跟在身后的魏澄弯下身来:“周司使。”

周瓷直起身,朝魏澄点了点头:“我记得你,魏澄。”

倏然被点了名,魏澄的背后无端一冷,忙道:“属下幸甚,殿下与周司使有事相商,属下先行告退。”

说罢,匆匆离去。

周瓷瞥一眼他慌忙跑走的背影,虽有不解,却也未多问。

揽雀堂在明正司最内,堂门开合,周遭燃起灯火。

正堂经灯火照得通亮,洛长安落座堂中,接过周瓷递来的书信。

他拆开信件,边问:“太康的消息?”

“是,今晨快马传回的消息。”

周瓷点点头,“如殿下所料,五日前太康一行,臣的确所见太康民生凋敝之景,也确有查到,太康的严知州以收养孩童之名行伤天害命之事,红绡娘子之妹曲三娘亦在其中。”

“不知是否因年岁尚小,曲三娘躲过一劫,如今被关在太康知州府的后院。”

周瓷顿一顿,又道:“但经臣所查,严知州……是长公主殿下的人,长公主居太康多年,臣怕贸然行动会惹出事端,便来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洛长安将信件放回案上,微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必顾虑,太康百姓不得安宁,那些孩童的尸骨尚不得存,严知州害人证据确凿,虽事发异乡,但明正司还不至于处置不了一个知州。”

周瓷迟疑着:“殿下,长公主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若她插手其中,将此事传回京中惊动了陛下,该如何收场?”

“无妨,我倒是正等她这一遭。”

洛长安轻抚了抚指节上的金韘,目光沉沉,“说来我与皇姑姑是自家人,我为民除害,为皇姑姑消减杀人害命的业障,她合该回京来谢我才是。”

周瓷默了片刻,点头应声。

自洛长安接手明正司,九载以来,周瓷始终跟在他身边做事。

她自知这位三殿下年岁虽轻,却十足是个九牛牵不转的倔脾性,旁人的劝阻惯来无用。

幸而他心思沉静,手段稳准,才得明正司上下钦服。

洛长安自太师椅上起身,却又顿一顿脚步:“周瓷,你那日在京外为姜满诊治风寒,她如今,身子如何?”

“臣正要禀报殿下。”

周瓷道,“诊脉可见,姜姑娘的底子并不算好,似是多年前大病过一场。”

“那场病于她耗损不少,幸而这些年精心护养,如今才显不出异常。”

洛长安神色了然,眼中仍不免染了些担忧。

见他眉头皱起,周瓷继续道:“殿下放心,姜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若不想心脉亏损,还要避免心神烦忧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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