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燕京六月多雨水,与洛长安约定前往静法寺的那日,天落了小雨。

姜家年长至已辞世多年的姜老侯爷,年幼至如今的姜满,一家之中只有姜太夫人诵经拜佛,时常到寺庙请愿奉香。

姜满不信神佛,从前祖母前去寺庙又惯来有母亲陪着,她于拜佛的礼节无甚了解,只得临时寻来典籍,从中了解些许。

清晨,姜满踏出府门时,细雨依旧未停。

洛长安的马车早早侯在府门外。

青黛撑着伞,抬眼便见到立在阶下的洛长安,惊了一瞬:“三——见过三殿下。”

洛长安颔首,接过侍从手中的油纸伞。

他上前去,撑伞在姜满的发顶,扶她走下石阶。

姜满转朝青黛点了点头,同她交待几句府中事宜,借着洛长安的搀扶登上马车。

静法寺在山间,前往寺院要经过一条不短的林路。

山路颠簸,一路上晴雨交迭,天始终阴沉沉的。

落雨声淅沥,雨珠顺着未合的车窗溅入帘内,姜满抬手接住一滴。

雨水顺着掌纹流走,她察觉到自旁侧望来的目光,微微偏头迎上去:“离静法寺还有一段距离,殿下不打算同我说说,到静法寺后,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你?”

洛长安摇摇头:“奉香祈愿,你只当出府散心就好。”

见他不愿说,姜满轻笑了声:“阴雨连天,远来寺庙散心,看来我与殿下的兴致都还不错。”

她并不多问,只调侃一句,重新望向帘外细雨。

林木苍翠,雨雾潮湿,姜满记得,她与洛长安也曾在一个雨天同到淞山赏雨。

那是她与洛长安成亲半载后的事,她自幼畏高却喜山野景色,几番犹豫提及,又总是因畏惧打消念头。

会前往淞山并不是什么许诺约定,只是一时兴起,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

与洛长安一同沿山路向上时雨已变小许多,细碎的水雾飘荡,山间小路曲折蜿蜒,尽头白茫一片,像是要一路通到云端去。

石板湿滑,通往高处的小路崎岖,姜满挽着他的手,却好似多高多远都能去到。心底生出的怯意被牵紧的指节压下,他们在山间的石亭中看着被云雾遮罩的远山,而后相视,笑着将对方被雨打湿的发缕别在耳后。

那时洛长安抚过她的鬓发,眼里尽是动人的情意。

他说:“千里云峰,遥山万叠,听闻元陵望山世间盛景,小满,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姜满笑着点头,拭去他眉间的落雨。

那时姜满曾以为,那便是她的此生了。

“小满。”

耳畔落了声熟悉的唤,姜满下意识回首,一只盛着桃花糕的纸包出现在眼前。

元陵的小吃有许多,桃花糕算是大街小巷常见的一种,但因饮食习俗不同,燕京少有人会做这样小吃。

姜满曾寻了许久,半载后才在城西的一间小摊上寻到。

燕京的桃花糕在清晨售卖,她晨起又惯来对饭菜没什么胃口,洛长安便总在下朝时为她带上些许。

瞧着眼前的桃花糕,姜满心下微动。

口中沁开熟悉的味道,她悄声抬起眼,借着油纸的遮掩看向对面。

她开口,好似只道出一个很寻常的问,眼底却压着三份探究:“殿下怎知我喜欢吃这样东西?”

洛长安的面上并不见波动,唯目光顿了顿:“来姜府的路上恰巧碰见有摊贩售卖桃花糕,想到你自南而来,便猜想,或许你会喜欢这些。”

姜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半晌才笑了道:“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马车到达静法寺时,雨已停下了。

山间夹道多草木,石阶绵延,湿雾氤氲,二人拾级而上,小路旁忽而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声。

枝叶晃动,有什么自树上跌落,洛长安掠身过去,接住一团绒绒的影子。

姜满与他一同停下脚步。

一只脏兮兮的幼猫正躺在洛长安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染着潮湿的血气弥散,是小猫的后腿受了伤。

它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混着淡红的血沁在洛长安掌心,染红了他的衣袖。

小猫不安地叫着,姜满伸手轻轻抚它的脑袋:“这小家伙受伤了。”

洛长安拨了拨小猫的后腿,本因姜满的安抚而安静下来的小猫再次颤抖。

奈何它还躺在洛长安的怀中,一时挣扎不得,只能发出两声无力的叫。

姜满拽了拽洛长安的衣袖:“你别惹它疼。”

洛长安收回手,余光落在衣袖上:“它太小,伤在后腿,骨头断了。”

侍从在山寺的石阶下等候,他们已然走出一段距离,姜满见小猫的身上还淌着血,想了一下,回手抽开发带。

除了那方手帕,她的身上实在没什么能用来包扎的东西。

她拢了拢长发,垂首,用发带缠上小猫的后腿。

姜满小心翼翼地为这脏兮兮的小团子包扎,并不知道,洛长安也正专注地看着她。

几缕长发垂落在身前,姜满信手拂开,在发带的最末打了个结扣。

“暂时止了血。”

她抬首,“带上它一同吧,寺院中的人会救它。”

洛长安看着她,点了点头。

寺门前,小沙弥正提着扫帚扫净落叶雨水,抬首望见阶下二人,又瞥见洛长安怀中的幼猫,忙丢下扫帚。

小沙弥走下石阶,口中连连道着‘善哉’,引二人走至院侧的禅房。

重新处理过小猫的伤处,见小猫的精神还算不错,姜满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小沙弥将发带交还给她,合十一拜:“施主慈悲众生,会有福报的。”

姜满有样学样,朝他拜了一拜:“多谢师父。”

她垂首,本散在身后的发又垂落下来,半遮住她的侧脸。

可即便如此,洛长安看着她低垂的眉目,也知那会是何般温柔。

他看着姜满,胸腔里的一颗心好似也跟着软下来,他很想替她拢一拢散落的长发,伸出手,才想起手上染了泥与血。

脏了,不能碰她。

直到净了手,简单清理了衣袖上的血污,洛长安朝小沙弥道谢。

他靠近些,又低声朝那小沙弥说了些什么,随他走出去。

姜满的心思还放在小猫身上,回首寻人时,洛长安已走了回来。

“瞧你关心它,都忘了自己。”

他手里拿着支短竹木,走近她:“寺院里做灯笼余下的,我瞧这支长度刚好,可以暂时用来挽发。”

姜满没想到他会思虑这些,看向手中染了血与泥的发带,这才想起,她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束起。

竹木打磨光滑,姜满拢过长发挽好,却觉得有些松散。

她试着晃了晃脑袋,长发果然从旁落下几缕。

从前入宫,向来有青黛帮忙挽发梳妆,寻常时候她总用发带束起便算了事,虽会挽发,却极少用这些,手法实在不算熟悉。

见她重新拆下竹木,洛长安伸手接过来。

他对上她望来的目光,按住她的肩,轻声道:“转头。”

姜满顿了顿动作,转过头。

长发被身后人捧在手中,手指轻柔拢过她耳侧的发,姜满的肩膀微微僵了僵。

微凉的指剐蹭过她的耳尖,姜满却觉耳畔一瞬烫得惊人,似引燃了一簇微弱的火。

那簇火燃到她的胸腔里,灼的她思绪也杂乱起来。

姜满开口,打破太过安静的空气:“殿下会挽发。”

“嗯。”

洛长安的动作顿了顿,“试着练习过。”

他的手法如旧熟悉,动作亦利落,姜满敛了敛眼睫,又道:“殿下的手法很熟练。”

洛长安道:“练过许久,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看来还不算生疏。”

姜满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下意识脱口:“许多年前?有多久?六年前?五年前?还是……三年前?”

长发挽成一束,洛长安轻轻点了下她的脑后。

他说:“十年前。”

姜满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轻触了触簪在发后的竹木,转过身:“十年前……殿下尚且七岁,为何会想到练习挽发?”

“那时我曾见过父亲为母亲挽发。”

洛长安垂眼看着她,言语温柔,“便也想学来……为我未来的妻子挽发。”

姜满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垂首避开他的目光,好似这样就能当做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也当做,没有听到来自她胸腔里的声声震荡。

趴在软垫上的小猫适时地‘喵呜’了一声。

姜满转头看它,伸手过去,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便靠过来。

洛长安也转了目光,看着小猫:“你救了它,便带它一起走吧?”

姜满挠着小猫软乎乎的下巴,目光柔软:“也要它愿意才行。”

洛长安点一点小猫的额头:“它对你喜欢的不得了,看起来很愿意同你走。”

只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又阴沉起来,需入殿奉香的缘故,二人暂将小猫留给小沙弥照看,转朝佛殿走去。

本以为参加香会的人或会因阴雨的天气耽搁些,前往佛殿的一路上,却已能见到许多手持燃香的人三阶一拜,缓缓上行。

沿着阶梯向上便是观音殿,姜满抬眼,望见殿外的高树与树上摇曳纷飞的红签纸。

她在挂满红签纸的树下站了一会儿,转身与洛长安到殿中奉香。

青石板被雨冲刷过,人影晃动着走近,返照出粼粼光影。

腰佩和田坠,玉带明珠袍,一身华服的少年在二人面前停下脚步。

他躬了躬身,腰间配饰撞出一片清脆的响:“这么巧,三殿下?”

姜满记得他。

秦王世子秦让,秦王的幼子,与洛长安年岁相仿,十二岁时受封世子,最得秦王宠爱。

秦王远在西川,秦让幼年受诏入京,入宫为皇子伴读,只每逢年节或诸侯朝宴能与家人见面。

离家在外无人管束,加之秦王对这个幼子无人不晓的宠爱,皇上的宽宥纵容,多年来成就了秦让一副无法无天的纨绔性子,虽不至伤天害命,却是燕京城中人尽皆知的处事出格,妄为肆意。

“秦世子。”

洛长安看着他,嗓音平淡,“的确是巧。”

雨珠在和田玉佩上沁出莹润的光,少年在一片金玉作响中直起身体:“似乎从未见过殿下踏足寺院,殿下今日也是来参加香会的?”

洛长安没应,看向身侧的姜满,同她说:“小满,这位是秦王世子。”

姜满侧首对上他的目光,顿时了然他的意图。

秦让看向姜满,轻笑着,佯装懊恼:“瞧我,是我眼拙——这位便是自元陵来的姜姑娘罢?”

姜满转回目光,点点头:“秦世子。”

“从前在西川时总听父亲提及姜侯爷,来燕京后更对姜姑娘有所耳闻,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秦让看着她,“只是没想到,姜姑娘初来燕京,便应了三殿下的邀,陪同他来静法寺?”

姜满摇摇头,笑道:“秦世子实在抬举我,是我来燕京前耳闻静法寺的香会热闹,这才邀三殿下同来奉香祈愿,挂一只红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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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注释:

“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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