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不可贪恋滞留”

次日,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接连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上游的河道堵口又有破溃迹象,而寺院附近山谷也有泥石流冒出,林佳和王五沿上游打探查看,李延秀又要跟去,林佳道:“你帮着张伯,把院墙加固,还要盯着那边山谷情形。”她事先把一些标注的草图都交给他,风险点和撤离路线写好了。好在她那一手非繁体的丑字李延秀认读没什么障碍。

她一离开,李延秀就有些失魂落魄的。沈愈之看在眼里,便托言让他来配药,支走旁人,李延秀也知道他有话要说,先道:“世伯,你的叮嘱我都记着。”沈愈之不言,领着他出了寺院后门,方缓缓道:“十日之内,洛城林家族人就会来接走她,你要早做打算,不可一味贪恋滞留。”

李延秀道:“她如今无依无靠,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以前她在尼庵修行,总说家里没意思,惟愿我常伴左右。”

沈愈之摇摇头,看着这个深陷情网奋不顾身的年轻人,长叹一口气。

“我只知她父兄在朝为官,平日她母亲来看望得多些。”李延秀絮絮着,似是勾起一些回忆,“她说她有一阵子身体很不好,就是为此出家静养的。”二人如胶似漆情到浓时,她双颊红晕如霞,星眸迷离,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散漫自在,“人生不满百,行乐须及时。洛城是个好地方,因为洛城有你呀,延秀——”

那段日子,他们恨不得天天泡在一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寺院人多眼杂总不方便,他们就百般打点掩护,变换地方。每一次好不容易的短暂约会,都充满了秘密的刺激和欢愉。

她失踪了,他发疯似的四处打听找寻,甚至再三央求世交长辈沈愈之相助,这位行走两京交游极广的名医原不答应,耐不住他缠磨不休,方松了口。

沈愈之捋了捋胡须,目光深暗:"你可知她为何会来这庄子?又为何要在尼庵修行?林家的事,远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他眼光投向雨雾蒙蒙的山林:“林家,是太后和当今皇后的母族,至于她的身份,可能隐藏着常人不可触碰的禁忌。”

李延秀面上血色褪尽,沉默不语。

傍晚,雨总算停了,但林佳迟迟未归,李延秀跟着张成料理诸般杂务,只有极力压住心里的焦急不安。

护粮队那边要加添人手,说是陆续有灾民三三两两在庄门外越聚越多,要讨口吃的。张成派人紧紧把住大门,任外面怎么乞求呼喊,也不开门。

张成紧锁眉头,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同乡邻里在门外挨饿,心里也是十分难受。李延秀实在不忍:“张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太可怜了。”一个年轻庄丁小声道:“要不,要不就给他们一点吃的,让他们吊着命也好。”张成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时节?你打开一条缝,外面饿红了眼的人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这扇门,到时候还关不关得上?庄子里这一百多号人,还活不活?”

负责瞭望的半大孩子从墙头的梯子一溜而下,慌张报着:“张伯!不好了!有人晕过去了!还有个抱着娃娃的妇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庄门内的气氛几乎凝固,家丁们看着张成铁青而痛苦的脸,又听着门外越来越凄惨的哀求声,个个手足无措。

李延秀思索片刻,说道:“张叔,咱们可以先统计一下灾民的这人数,按人头发放少量口粮,然后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再找生路,这样既可以缓解他们的燃眉之急,也不会让我们的粮食消耗太多。”张成犹豫了一下:“可要是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多的人来讨要粮食怎么办?”

就在他们讨论的时候,门外的灾民情绪开始有些激动,他们的呼喊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开始推搡庄门。张成脸色一变,急忙命令庄丁们拿起武器,严阵以待。李延秀向门外大声喊道:“众位乡亲先安静一下!我们会想办法的,但请你们不要冲动,否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张管事。”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众人回头,只见沈愈之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走到门缝边,静静朝外望了一眼,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将外面的惨状尽收眼底。 “沈先生,” 张成如同见到了主心骨,急忙迎上前,语气焦灼,“您看……这该如何是好?开门是万万不能,可眼看着人饿死在门口,这……”

沈愈之微微抬手,止住了张成的话。他目光扫过院内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门外的嘈杂: “恐慌无用,心软亦无用。救济与威慑并行,方可解围。张管事,你即刻去办三件事。” 他仿佛早已胸有成竹,“第一,立刻于墙头架设弓弩,亮出兵器,箭头对外,不必隐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这岂不是更加激怒外面的人?

沈愈之点破了其中关键:“示强于外,方是要让外面的人看清楚,冲击此门,唯有死路一条。绝了他们的妄念,方能保一门之隔的平安。” 张成恍然,连忙点头:“是!我这就去安排!”

“第二,” 沈愈之转向旁边几个仆妇,“立刻架起大锅,熬煮稀粥,要稀,能照见人影即可。但锅数要多,烟雾要浓,让外面的人能看见、能闻到。” 他这番安排,再次让众人不解。既然要威慑,为何又煮粥?沈愈之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那些绝望的眼睛:“绝其恶念,予其希望。粥要稀,是不至于耗尽我们的存粮,也能让他们多撑几日。让他们知道,安分等待,尚有一线生机,若行抢夺,则立毙当场。如此,他们才会守这里的‘规矩’。”

“第三,” 他看着张成,语气格外凝重,“选几个嗓门洪亮、面相镇定的,站上墙头,明白宣告:林家庄乃私产,非官家粮仓,存粮有限。但念及乡谊,愿每日早晚两次,自墙头缒下米粥,妇幼老弱优先,敢有争抢、冲击、煽动者,视同流寇,立杀无赦,并断粮一日!”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语气要冷,条理要清,不容置疑。此刻施粥,非是乞怜,而是立威布恩,建立秩序。”

张成听完,心中大定:“沈先生大才!我这就按先生吩咐的去办!” 随着墙头弓弩架起,粥香弥漫,以及家丁冷肃清晰的宣告,庄门外的骚动果然渐渐平息了下去。一种在死亡威胁和渺茫希望共同作用下形成的、脆弱的秩序,开始建立起来。

铃铛和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停在庄外,林佳和王五跳下车来。看着庄外坑坑洼洼的泥水地里,挨挨挤挤聚集了这么多人,她呆了呆,他们衣衫破烂满是污泥,有的捧着空碗排队,有的舔着碗,有的几个人分吃一碗粥,许多道目光投在她身上,黑洞洞的一片麻木,林佳顿时感到身上完整的衣装此刻特别刺目。墙头上那明晃晃的弓弩箭镞更让她吃惊不已。

“别看了,随我来。”李延秀的身影遮住她的视线,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向王五使了个眼色。三人远远绕过正门,沿着小道进了一处隐蔽的侧门。

庄内空地上临时搭了几个棚子,三口大锅架设在一处棚下,张成双目布满红血丝,正亲自守着,不时用长柄木勺搅动锅里的稀粥。几个庄丁在旁协助,有的负责添柴,有的忙着将熬好的粥分装进一个个木桶中,准备等会儿缒到墙外。棚子角落堆着几袋尚未启封的米粮。

林佳听李延秀道出原委,想起墙头亮出的弓弩刀光,心中五味杂陈,她卷起袖子,“张叔,我来吧。”张成摇摇头,让她去吃饭,林佳说路上已吃过干粮。李延秀舀了一碗粥,“赶路干渴,喝点心里舒服。”

捧着粥碗,林佳告诉张成他们,上游幸好有惊无险,河道堵口小范围塌陷,邻县已派民伕连夜抢修。

李延秀道:“沈先生说,这几天逃难的灾民会越来越多,我们得做好应对之策。”

张成愁眉叹道:“只是咱们庄子地方有限,粮食也不多,哪里养得了多少人。”

林佳道:“我这次是搭顾家庄的马车回来,张叔您知道这个庄子吧?比咱庄子还小些,地势好,淹得不严重。他们当家的陆大娘是个热心人。她问我们外面可搭窝棚了,我没反应过来,她说顾家庄附近就搭了些棚子,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暂时住下。”

张成点头道:“那陆家寡妇极是能干,一个女人撑起偌大家业。你是说,咱们也照样子搭一些?” 林佳道:“大门总不能这般日夜紧闭,我们可以把搭的棚子往远处扩一扩,每天施粥也跟着挪移过去。你们看呢?”

张成尚在犹豫,林佳一眼看到了棚外的沈愈之,正和顾妈说着什么。她推了下李延秀:“请沈先生过来。”

“真是不出去不知道,这方圆几十里有不少豪门大户的庄园呢!我们南边还有个秀水别业,比咱庄子大了一倍有余,有坞堡有壕沟,那真是一点没被淹着。听陆大娘说,是皇亲崔家的。他们家粮食应该比我们多得多。”

“你莫不是要向崔家借粮?”李延秀见她眼睛亮闪闪的甚是有趣,不禁笑着打趣。

“给人家一个做贡献的机会嘛!” 林佳道,“不能光吃我家一个大户吧?如果他们愿意伸出援手,安置更多吃不上饭的灾民,我们压力会减轻很多,算是——守望相助吧?”

“崔家是五望七姓之首,庄园的选址据说是请一位堪舆大师踏看的。” 沈愈之捋须道来。

林佳不懂五望七姓是什么,听着大有来头的样子。

李延秀见她一脸懵懂,便解释道:“五望七姓乃是当世最顶尖的几个世家大族,他们门第高贵,世代为官,权势滔天。崔家便是其中翘楚,不仅家大业大,在朝中更是树大根深。”

“前不久,这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入宫为妃,一个指婚给京兆王。以往崔氏门第之高,连皇室嫁女都要遭其嫌鄙。”沈愈之道。

林佳听得咋舌:“这么牛哇?如此说来,那崔家是不是很难打交道?”

沈愈之道:“崔家自诩清流,很是爱惜羽毛。若是打着“为灾民请命”的旗号上门,他们倒也不敢给你吃闭门羹。只是这等事体,该是家族中掌事的男子出面,闺阁女子除非是内眷相邀,贸然叩访容易引发非议。”

林佳摆摆手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呀,我又不是为非作歹,能非议个啥?我看陆大娘,她也经常外出办事,都当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只有等着饿死了。”

沈愈之莞尔:“陆大娘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她夫家无人主事,她寡居多年,在行事上反而少了很多束缚和顾忌。相比之下,崔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门规森严,礼数繁琐,对待贵府的令尊和令兄他们自然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但你若以女眷的身份自行前往,恐怕会面临诸多不便,他们可能几句客套话打发了你,却不会立马做出任何实际承诺,甚至过后知会你的父兄,林家顾及颜面,必然不赞成你的举动,认为有失体统。”

林佳突然想起来,她自己的林家,也算皇亲。想来平时规矩也一大堆。

张成劝道:“小姐,沈先生的话在理,要不,先派人去洛城送信,让二少爷他们拿个主意?”

李延秀眼神一亮:“我们可以先以林家的名义写一封书信,派人送去崔家,言辞恳切地说明灾民的困境,以及你的请求。若他们有所回应,我们再视情况决定前往与否。”

“哎呀,延秀!”林佳激动地抓住他手臂,“就这么着!这信你写,大才子!”她笑意盈盈,李延秀头脑一阵迷糊,别说写一封信,便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没二话——便是沈世伯投过来的意含警示的目光他也无暇顾及了。

当晚,在林佳的授意下,李延秀连写了几封信,有给崔家的,还有给本县另外几座大族庄园的,林佳又让他模仿自己口吻写了封家书给洛城的林家。

一大早,给崔家等大族的书信她就派人快马加鞭送去。

眼看涌来的灾民有增无减,搭棚子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张成不时盯一眼不停消耗的粮仓,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林佳坐不住,想自己去最近的庄园去游说求助,但她不会骑马,李延秀道:“让我去吧,我会骑。”

庄园总共就剩了三匹马,状态较好的两匹已用于送信去了,李延秀这匹是最老最瘦的,林佳塞了些银两给他,“这马我都担心它能不能跑得下来,不行你问哪个庄园再买一匹好马吧!你一定小心,不管他们答不答应帮忙,你不要强求,安全回来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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