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是小悬空寺多年的功德主,寺院住持对林佳说,大雄宝殿生了一堆炭火,铺了些干草,青壮男丁们只有将就着挤一挤打地铺了。留守的仆妇送来干爽的衣物和熬好的姜汤。
清点人数,独独少了张成!张成的儿子和几个胆大的庄丁带了绳索和火把,一步步下去搜寻,好半天,林佳方看到在两个汉子的前后扶持下,一跛一拐极其缓慢地上来的熟悉身影,谢天谢地,老管家没事!
“粮食牲口全冲了!”他逃得稍慢了些,差点被洪水的风浪卷走,幸得死死抓住了一根藤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景,白漫漫像从天上倾覆下来的汪洋,房子,院墙,土地,人工辛苦堆砌起来的那些临时堤坝,忽的就看不见了,只剩下水,剩下浪,混沌一片。
一个瘦瘦的长袍身影经过人群,林佳注意到这个中年人,身边的青年道:“沈医官给那孩子看过了,上了药,已经救醒。”“哦!”怪不得看着有点似曾相熟,林佳忙上前招呼,“沈先生,你也在这里!……”
沈愈之四十多岁年纪,细长的双眼是那种很有神采的“凤目”,在一片惊魂未定的狼藉混乱中,显得安定而清明,他微微颔首,“林小姐。”
“张管家人无大碍,受了些皮肉伤与惊吓,调养些时日便好。倒是那孩子,伤势不轻,内腑有损,又受了风寒,需精心照料。”
“那拜托沈先生多费心了,需要什么药材,我们能找到的定然不会推脱。”
沈愈之微微一笑,“林小姐放心,医者本分。只是这洪水肆虐,后续恐怕诸多不便,药材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话间,寺院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又有两户人家拖家带口地赶来,皆是满面疲惫与惊恐。林佳忙吩咐仆妇去安排住处与热食,“这洪水不知何时能退。”青年叹了口气,看着廊下的雨线,他忧虑的眼光又落在林佳身上。
林佳道:“如今信息不畅,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这洪水波及的范围有多广。”
新投奔来的人家,家主是个小吏模样的男子,他说:“山里河溪皆是伊水洛水的支流,上游还在发水,下游不知要淹成什么样子了。”
林佳对青年道:“我们一起,再去找住持商量商量,看看寺院内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利用的空间。”
从住持处出来,不待林佳动手,青年给她戴上斗笠,一只手很自然地牵紧她的手。林佳想,这青年的气质谈吐,哪里像个庄户的家丁?为什么他对自己始终如此关注亲密?看左右无人,她轻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顿了顿,颇是感伤,“我是延秀啊。”
“延秀,秀……”林佳重复着,和他四目相对,忘了抽出手来,她想起那张离奇的字条,“你,你,你是法华——秀?”
“法华寺,是我们初见的地方。”青年道,“上个月,我们约好了相会,可我没等到你,得知你也不在自己的寺院,我怕你出事,找了很多次,一直遍寻不得。前日我才得到讯息,原来你被家人送到这乡下,我便想法子混进庄子里。”
“林三小姐”的男友?林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掌带着依恋的温暖,眉目间溢出喜悦的神采,她忽然有些不忍心,“时候不早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转身和他拉开距离,但却没能挣开他的手。
“李公子。”
平和如长者般的声音,沈愈之不知何时来到了,李延秀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沈愈之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一瞬,对李延秀道:“刚刚林小姐家的顾妈来找了,你不要多送了,西南角的禅房还有空铺位,你可随我去歇息。”李延秀拱手致谢,眼神却仍追着林佳。林佳被看得耳根发热,催促着:“你快跟沈先生去吧!”
沈愈之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林佳:“这是些驱寒避疫的药丸,你们都服一粒吧,剩下的散给众人。”
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对林家庄园众人来说,寺院成为唯一的孤岛。林佳和几个仆妇挤在一间小禅房,大雄宝殿早已人满为患,此伏彼起的咳嗽声,湿漉漉的各种泥土气、烟熏气和汗臭味里,飘着淡淡的一缕药草味。
张成虽然腿脚不利索,但每日还是和林佳一起巡查寺院各处,分派人手,忙得不停歇。那个蓝眼睛白皮肤的少年已经苏醒,身上伤口清洗包扎了,能少少进食一些米汤软面。幼弟林瑞章来的当天夜里就发热,药材不全,沈愈之施以银针,让他渐渐退了烧。林佳担心着急,嘴里上火,起了一溜大泡,这孩子当初是她留在庄子上的,如果早早跟夫人回城,就不会遇上洪水,也不会生这场病了。
李延秀通文墨会写算,林佳让他统计物资,将粮食、药材、柴火等各项的数量和使用情况一一记录清楚。她出外查看附近的地势水情,检查寺院内的排水设施,他便自然而然陪着她,住持找林佳过去商议事情,他也跟随左右,有点像“保镖”,又有点像“顾问”,林佳从他那里,获知了不少自己所在这个朝代的事情。
可李延秀眼中掩饰不住的情意令她困扰。他和“林三小姐”原身之间,应该是有一段不能见容于世的恋情吧,所以林家才会把她囚禁看管起来?他暗中传递用隐形墨水写的字条给她,又冒险乔装家丁混进庄园,现在又和她一起守在这被洪水围困的寺院里。他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恋人。
林佳觉得自己被动继承了一份沉重缠绵的感情,可现在这个情况,又不好马上说破。她只能专注于应对眼前的危机。
存粮告急,寺院里没有肉——即使有肉这个天也不耐储存,仆妇们去挖野菜采野果,老杨猎了几只山兔和野鸡,沈愈之带着李延秀找草药,李延秀回来时脸上手上都给荆棘刮伤了,林佳给他上药,李延秀痴痴的目光让她不敢面对,加快上完跑走了。
沈愈之踱过来,和林佳说起灾情。他对附近山川地理所知甚广,有哪些郡县也历数在心:“……下游怕是已成泽国,不知会否殃及洛城新都。”林佳道:“我明天下山,看下庄园被淹的情况。”沈愈之摇头道,“洪水未退,山路泥泞,又有滚石乱流之危,下山太过危险,你再等两天不迟。”林佳道:“我会小心的,庄子里还有许多东西,或许能抢救出来一些呢,这次洪水淹到什么什么程度,我要心里有个底。”
沈愈之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阻,只是细细叮嘱她要注意的事项,又给她准备了一个护身的小药囊。张成拖着瘸腿,拄着拐杖道:“小姐,让老奴带人去吧,我在庄子上生活了几十年,哪里高低深浅都熟。”林佳道,“你放心,张伯,我就站高处看看,绝不涉险。这里还需要你坐镇。”
翌日清晨,天色仍是灰蒙蒙的。林佳穿戴利落,背上包袱,手持一根探路的木棍,准备出发。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延秀一身仆役短打装扮,却难掩清俊。他手中也拿着一根木棍:“我同你去。沈先生说了,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也能多一双眼睛帮你看。” 林佳看了看不远处的沈愈之,正沉默而关切地望着他俩,知道再拒绝也是徒劳,只得点头:“那好,我们速去速回。”
晨雾在山林间缭绕,路况泥泞破碎,二人不便走快,互相扶持着。林佳肉眼辨别着方位,李延秀掏出一个首饰盒样的东西:“用此物。”林佳看他手掌中托着的花纹雕漆的八角小盒子,好奇道:“这是什么?”“南边新出的旱罗盘。”他打开上盖,里面底盘上一根黑色的磁针,周边标着“子丑寅卯”等二十四个刻度,她笑道:“这是指南针吧?”李延秀一愣,随即道:“南北方向这么看……”他做着示范,林佳赞许地拍了他一下:“优秀!”李延秀道:“是佳儿你聪明过人。”林佳给夸得一乐:“必须的!”
可是越往下越不好走,原来的道路给冲垮了,跨过横七竖八的冲倒的树木,前方却出现了一道深沟,洪水改变了地貌,林佳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场灾害的影响。
一声尖锐的呼哨,二人驻足,只见猎户老杨从一棵大树的枝叶间现出身来:“这条路走不通了。”林佳仰起头:“杨大伯,还有别的路通往庄子吗?”
“我带你们绕过去。”老杨从树上下来,给他们看空空的布袋,“蹲了三个点,什么也没打着!”
林佳看老杨山路极熟,就索性央着他带路多跑一些地方,多角度勘查情况。
低洼处的几处村庄,已成为泡在泥水里的废墟,从高处下望,断壁残桓间,能远远看到一些人和动物分散的尸身轮廓。
“阿弥陀佛。”李延秀低低念着佛号。
近午时分,他们到达庄子的边缘。
庄园所占据的地势较高,加上之前挖通的引流泄洪渠的疏导,水已经退去大半,保存下来的房舍糊着一层深深的水迹淤痕,幸亏没有全部冲垮。最让林佳喜出望外的是,最高位的一处主粮仓几乎没进水!看来临时修筑的沙袋墙起了大作用!
林佳伸手摸了摸粮仓的外壁,虽然有些潮湿,但并无大碍。老杨和李延秀振奋不已,他们绕着粮仓转了一圈,确认没漏水和损坏的地方,老杨又去存放农具和牲口的棚子看了看,铁质农具大多完好无损。牲口棚里,居然有几匹马和一头牛幸存,只是食槽空空,这些牲畜瘦了一大圈,没什么精神头。老杨扒拉了一些干草和饲料,林佳让李延秀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嗅了嗅,又用指尖蘸了蘸放进嘴里尝了两口:“水倒是没被污染,不过还是得煮沸了才能喝。”
此时,老杨从牲口棚里走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道:“小姐,这水我给喂牲口去,还得赶紧弄些草料来,不然可撑不了多久。”林佳道:“你多加小心,洪水泡过的房子不要进去。”
林佳踮着脚,站在之前住的小院外,里面黑乎乎的,原先的石子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褐色的泥浆,布满了水退后留下的涟漪状纹路和枯枝败叶,绣墩、茶几、琴案东倒西歪,半埋在泥里。李延秀道:“你可有要取回的物件在里面,我去找。”林佳拉住他:“别进去。我刚还跟老杨说的,你忘啦?”
李延秀这才反应过来,讪讪一笑:“是我莽撞了,只是看你站在这儿,以为……”林佳摇头:“人没事便是万幸。不要管什么东西了,以后这里肯定要推倒重建。”
李延秀目光落在她散乱下来的几缕碎发上,林佳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的义髻和包头巾,觉得还稳当,她的短发如今严严实实塞在这些下面,可不能露馅。
“佳儿,没想到你对水患洪灾如此了解,见识与胆魄,置于幕府堂前,亦不遑多让。”
“不过是形势所迫,哪有你说得那么——高大上。”林佳自己的专业就是学水文水利的,且是没毕业的新手一个,给他这么文绉绉的溢美之词一说,倒露出几分“学艺不精”的心虚来。
这次从灾前预警到疏散转移,充满了慌乱、狼狈和险象环生,跟课本上的范例相比,差得太远了。
他们带回了粮仓保住的好消息,寺院众人不禁欢呼雀跃。不少人迫不及待,收拾寥寥的行囊要下山回庄园。“可算熬出头了!”“房子没冲倒!”
林佳堵在寺院门口,拦住这些人:“现在不能回去!”
管家张成说:“小姐,主庄既已无恙,粮仓也保住了,正好该回去重整家业。这寺中挤迫,终究非长久之计啊。”
“张叔,诸位,山下庄园,并没你们想的那么安全,背后那几道山沟,土石饱含水汽,颜色深得像浸透的糕饼,根基早已被洪水泡松了!这两天可能还会有雨,到时山上的水汇成泥石流奔腾而出,庄园离谷口太近,有好几处垮塌点!现在下山去庄园,就是把自己送到虎口边上!
李延秀站在她身侧,肃然接口道:“小姐所言极是。山中虽清苦,但我们正可避开洪水泥流的锋芒。唯有待雨过天晴,山体真正稳固之后,再下山方为万全之策。”
骚动的人群沉默下来,不情不愿地折回。一些人终是耐不住,还是跑下了山,更多的人心思浮动。
张成和林佳走到一旁:“粮仓那里要有人值守,这可关系咱庄上百号人的性命,灾后更得防着盗贼偷抢!”他抽调十个庄丁组成护粮队,又张罗着清点库存、来年存种等事项。
林佳看着李延秀:“这段日子真是有劳你了。”李延秀道:“你说哪里话,大家彼此依靠,互相帮忙。”他见张成在场,许多心里话只能按下。林佳道:“张伯清点粮仓,你是个仔细人——”李延秀不待她说完,点点头,“张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张成道:“你这后生,打那天我见你就眼生,你不是这本地人吧?”李延秀支吾道:“我是来寻亲,跑错地方了。这几日多有搅扰了。”
林佳替他圆谎:“他要找的庄子,今天下山一看,已经给冲毁了。”张成叹了口气,“老天爷发脾气,咱们凡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啊。”他转而安慰李延秀,“你算捡回一条命,落到咱庄上,也是有缘。”发水那天,庄园的典计和王嬷嬷都外出了,如今失了消息。见李延秀斯文俊美却不娇气,帮着管账尽心细致,对他颇为认可。
不远的廊下,幼弟林瑞文已经恢复了活泼,正在和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玩游戏,小孩子不懂烦恼忧急,欢笑声清脆如流泉。
林佳心想如今道路阻隔,在洛城的林氏本家不知什么时候能派人接援。家里没人来也罢了,官府也没人来救援,听不到一点消息。
她听沈愈之说,官府的赈灾最快也要七到十日方能到位。
怎么要这么久?
沈愈之道:“此地虽属洛城京畿,但文书往来、勘验灾情、调拨钱粮……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即便驿马加急,一切顺畅,没有七到十日,第一批官粮绝难到位。 ”
“俺们庄户人饿上三天就只剩半条命了!官府就不能先开官仓放粮吗? ”一个逃难的老农插话道。
那携家投奔的小吏接过话头:“你们有所不知。我朝律法森严,官仓开仓,需层层审批。县报州,州报府,若遇大灾,开仓放赈与减免当年田租赋税,最终都需呈报天子御笔亲批。这一来一回,可不得至少十天半个月!”
林佳越听越发愁:“沈先生,政府……这朝廷不能更快些吗?比如,派遣军队什么的?抗洪救灾,用兵之时啊!”她想起山下那些村庄的惨状,如果到下游重灾区,怕是更无法想象。这每一天,不,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人命啊。
那小吏瞪大了眼,像被蝎子蛰了一口:“用兵?小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谁敢轻言用兵?”
林佳不解,脱口而出:“这不明摆着吗?部队机动性强,速度快,救灾抢险救人运粮,最合适最快捷!”
小吏张大了嘴,一脸“你说的每个字我都懂但连起来怎么如此骇人听闻”的茫然与惊恐,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求助般地望向沈愈之。
沈愈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温言开口,仿佛在安抚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林姑娘所言,是‘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以最快的速度拯救最多的人,此乃仁者之‘理’。”
随即,他话锋温和地一转,看向林佳,目光中带着引导的意味:“然而,张书办所惧,是‘势’。在我朝,兵者,国之凶器也,主征伐,镇叛乱,其‘势’在于威吓与杀戮。若将其用于救灾,在朝廷诸公看来,无异于持利剑绣花,非但其‘势’不对,更恐持剑之人一不小心,便会划伤自身,引来无穷后患。”
他语气沉凝,“动用军队,非比寻常。一则,兵马调动需凭兵符虎符,一如开仓需待御批,岂是地方官吏所能决断?二则,如今之患,尚在灾后赈济,匪乱未显。若贸然以甲士临境,恐非安抚,反致惊扰。”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只在说与眼前几人: “更何况,如今朝廷重心,在‘迁都’大计上。天子与中枢官员,精力尽系于此。近年来,圣驾多在新都和旧都两头驻跸,没有定数。”
那小吏在一旁猛地点头,急急补充道:“若圣驾与大臣们都在洛城,从此地发令调粮,快马加鞭,或许可加速生效。可万一……万一圣驾仍在旧都大业呢?那政令从大业发出,传到洛城,洛城的官员才敢动作,这路上,就得生生多耗去五六日!如今这局面,消息不通,谁知道朝廷如今到底在哪儿办公?咱们这等小民,只能干等啊!”
林佳明白了,她身处的这个朝代,军队是等不到了,朝廷在两个首都摇摆办公,救灾速度全看运气……
她突然理解了,张成对保下来的粮仓为什么那么紧张,照这样看来,怎么紧张也不过分啊!大灾之年,每个人要撑过很长很长时间,才能等来外援,存粮,就是命根,就是必须保证万无一失的生存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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