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于沨淮,她不过是将昏倒的我从荒域里带回去,如此,她便成了有权管教我的长辈。
任谁都只能从锁孔里窥见我戴着枷锁的自由的过去——
再次睁眼,从正在进食的无骸身边走过,听他们啃咬骨头时的咔咔声,脑子里又涌出了新鲜的灵感。
在那时,长有青色尾羽的鸟与我合奏。
我从溪流里拾起一片湿润了春意的树叶,为它奏出生命的乐曲,赐予它第二次生命,可再造的生命过于脆弱,细碎的叶片沾满手掌,叶脉与掌纹共生。
许是过了大半个世纪,没人在乎时间,而我也感受不到日升月落。
我的家人这次没来找我,或许是厌烦了吧。
对于被抛弃这件事,我并不在意,神剥夺了我拥有回忆的权利,于是连离开家人的疼痛也不复存在。
“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春秋代序与我无关。
“家住何方?”
我不知道,故乡在一片迷雾中,我看不见。
“往后你就与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我没回答,大梦初醒后,又将孤身一人。
我的名字无法在这世间停留,她们的身影也如同即兴的吹奏一样,一瞬即逝。
我知道,于沨淮将我关起来是怕我曝尸荒野,但默默死去才是我的终局。
我的命运被刻在世间一个角落里永恒的石头上,不被人感知。
我不介意我的尸体成为无骸们的晚餐,也许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
每日呆坐在房中,我只能控诉,这不该属于我的孤单。
显而易见,这是牢笼,是暖阳背后阴暗潮湿的鼠穴,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未来。
困局于此,我在心中祈求:于沨淮,你放过我吧。
为何我不与她表明心意?为何不反抗?
可笑至极,她口中所谓天赋不过是牵制我四肢的锁链,所谓灵体缺陷不过是健全人对残次品的冷眼。
“等我,我定能解决徒儿你的困难,你只需相信我便可。”
清醒、混沌、清醒、混沌……
现实与梦境早已没了边界,只剩下晨曦交界之处模糊的薄雾,她们将我紧紧包裹,蚕食我完整的灵魂。
放过我吧,天道。
我若是你的子民,就请让我再次得到雨水的垂怜,让我与天地融为一体,让我回到世界混沌之初。
请爱我一次!我将永远臣服于你。
“于门主这几日心情不好,你可别去招惹她。”
我算了算模糊的日子,她也很多天没来“看望”我了。
“为何?”
“一个凌境的修士挡下了她的攻击,她可是门主诶,真是可笑至极。而且她怎么还敢向楼主提出和文理不分合作的,被楼主调侃了一番,属实是没脸见人了。”
“那个修士莫非是文理不分宗的?”
“正是。”
……
我不禁暗喜,于沨淮此时无力分心管教我,我可以离开这了。
门锁本就不是障碍,只需催眠门外看守的师姐即可,即将离开的激动使我清醒了一整天,像干渴许久的花马上能得到甘露那样难以平复沸腾的心。
这是天道给我的机会吗?
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文理不分宗。
工作许久的师姐此刻毫无防备,更不可能相信笼中鸟也会追求天边的云。
她们在被结界削弱的箫声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破开锁,找到下山的路,有些晕头转向,不过没关系,没人认识我,我可以多尝试几遍。
就像预想的那样,我离开了那。
……
跟随直觉的指引,我渐渐无法分清方向。
不知走到了哪,不知距离我出逃过了多少天,她们是否已经派人来寻找我了?
我找了块空旷的地方坐下,如果有人经过,那我就跟他走吧。
我这么想着。
忽地,天边红光乍起,殷红色的光柱突破云层,光柱中慢慢伸出数以千计的金丝,不知延伸到何处,如蛛网一般笼罩那片我无法触碰之地。
处于红光中心的人或许在等待猎物吧。
金丝慢慢被夜色侵蚀,最后连残渣也不剩。
我平静地注视着远处的异象,就当是庆祝我的新生。
刺眼的白光亮起,光柱顷刻消失,只剩密密麻麻的光点挂在天上。众星拱月般无序地散落在高大的山体旁,照亮了我所能看见的半边山。
隐约有三个红字同样望着我,可我看不清,只察觉到无形的威压,压迫着我的血液,使我只能屏息,静静地看着。
本来圆润的光团被天神无形的手拉得细长,如流星般向下坠落,一闪而过。
我向光源那边走,想去一探究竟,突然眼前一黑,想来是老毛病犯了。
多么熟悉的画面,黑白相交的气流缠绕在一起,如双龙相合,气势磅礴。
它义无反顾地冲向空中沉重的墨云,势必要将这天捅出一个洞来。
是谁站在那中间?
我勉强看清那里的状况。
那抹令人生厌的白色似要将黑色的人影融入骨肉里,从此再不分离,我无法理解,但又希望她能掀翻这片天地,如我们所有人渴望的那样。
我合上双眼,世界重归黑暗。
“你到底什么时候醒啊?”
缘槐安迷糊地睁开眼,看见韩落秋无奈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又晕倒了。
韩落秋掏出一块棉布在缘槐安头上揉搓,手上力道不轻不重。
缘槐安这才发现自己掉水渠里了,身上都湿了,韩落秋正在用十分原始的方式擦干她头上的水,脸上嫌弃地皱着眉。
缘槐安动了动手指,身上又恢复了干爽的感觉。
原来韩落秋不会这类生活常用的小法术吗?
韩落秋收回毛巾,苦口婆心道:“你下次看着点路,别在水边走,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了。”
缘槐安茫然地眨了下眼,看样子是没听进去。
韩落秋正思考要怎样才能让缘槐安管好她自己,金色小三角却如脱缰的野马猛地弹向她的脑门。
缘槐安立马拉住往后倒的韩落秋,扶稳她后又将她额头处的红印子消掉,维护她身为二把手的颜面,但缘槐安嘴边噙着笑,格外刺眼。
韩落秋甩开她的手,略带怒气道:“你自己玩去吧。我不会再来捞你了。”
韩落秋气冲冲地离开,这也太丢脸了,她这几日不是在水沟里捞缘槐安就是在农户的地里捞缘槐安,确保对方没死后还得马不停蹄的跑去处理这家鸡吃那家菜的琐事,根本没时间研究该如何完善法石,实现部分法治自动化。
虽然法石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案件,但好歹能为韩落秋减轻些工作量。
只不过她一直被琐事掣肘,法石研究进程不到百分之七十。
前往下一个案发地点途中,韩落秋发现姚书文正背着一大筐白菜从别人家出来,一时以为是他白拿的。
“姚书文!你的白菜哪来的?这是宗门禁令。”
姚书文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声有些生气,“韩姐,这是人家多出来的白菜,我买的!”
姚书文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离开了,只是没走几步就被韩落秋摁住了脑袋。
姚书文此时就像石狮子脚下被狠狠踩着的那颗球。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缓缓抬头,看见韩落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禁缩了缩脖子,但他仍硬气地为自己辩解,“这可是今天宗门的晚饭。”
“我对你们的晚饭没兴趣。”
姚书文安心地松了口气,随后大惊,韩落秋莫不是对我感兴趣吧?我可不要被这个面瘫姐缠上。
“这几日能麻烦你跟着缘槐安吗?我事务繁忙,实在分不出精力满宗门的找她。”
空气凝滞了一瞬间,姚书文没想到这竟然不是命令,她竟然会求助他人。
姚书文卖力地踮起脚,拍了拍韩落秋的手臂,表现出可靠的样子,“你早说啊这事包在我身上,但是我晚上要睡觉诶,总不能我梦游跟着她吧。”
姚书文眨了眨他的大眼睛,对上韩落秋那双纯粹的黑眸,她眼中好像有夕阳泛上沉静的深潭却又被克制埋下。
姚书文低头揉了揉眼睛,方才眼睛突然有些干涩,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韩落秋骇人的黑色眼睛变得金黄。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是吗?那我送完菜就去找缘槐安。”
韩落秋疲惫地点了点头,拖着注了铅一样的身体消失在道路尽头。
久违的来自身体的疲倦感漫上大脑,已无法再运转任何一个身体零件了。
“得回去……”
韩落秋扶着墙壁,她没想到副作用来得这么快。
“王姨,我把菜放这里了。”
“好呀,真是麻烦你了。”王姨洗过刚择过菜的手,揉了揉姚书文的头。
“白姐,你要的发绳我买来了。”
“袁哥这是又伤到哪了?我帮你治治。”
“宋姐,你下次可得注意点,刀剑无眼呀。”
宋媛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打趣道:“姚师弟莫不是也想与我切磋切磋?”
姚书文连忙摆手,赶时间似的跑走了。
等姚书文一身清闲,他启程去找韩落秋询问缘槐安的下落。
不过,韩落秋不在山下的办公室,路上也没人见着缘槐安,他只好往山上走,他还没去过二层呢。
明月高悬,轻和的冷风拂过他的脸,带走燥热,清扫出心中一块平静的地方。
他很少有这种平静的感觉,像听姐姐讲睡前故事,渐渐被宁静的夜拥入怀中。
在村子里忙着生存,在家里忙着照顾小妹,在内门忙着修炼。
每天都格外充实,没时间处理浮躁,有了个好机会,倒想慢慢地走,享受片刻宁静。
姚书文往山上走,护栏外的树上挂着发白光的圆形果实,生出长长的黑色“藤蔓”缠在树干上。
草丛里是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走到一块山上的小平原,朝阳倾洒在水面上。
他略微抬头,红如烈焰的树冠如日同生,破除一切迷瘴。
岸边白色小花随风摇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
姚书文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宏伟的建筑物进入视觉中心。
姚书文好奇地走入,猜测这里应该是办公的地区,只是大多都是空房间,从侧门离开,长廊迂回曲折,通往凌境及以上的修士的居住区。
我定要好好修炼,然后到这来住,姚书文心想。
韩落秋正从房里走出,碰见姚书文,她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走了多久?”
“一个晚上……”
姚书文不好意思地回答。
“失策了,”韩落秋自责地小声说,但她很快补救,“我送你去找缘槐安。”
姚书文跟在韩落秋身后,只见她摘下伸入长廊里的树枝上的一片泛黄的树叶,走到小广场。
韩落秋低声念出一个字,“大。”
她话音刚落,叶片逐渐变大,直至可以轻松坐下两个人 。
他们就这样坐着叶子找到了在南方瀑布那与幻心云闲聊的缘槐安。
姚书文从树叶上跳下来,他很享受这次天空之行,对修炼有了更强的**。
“下次别再傻傻走上去了,你还没学会飞行的方式,太累了。”
走上去太浪费时间了。
韩落秋这样吐槽着。
姚书文点了点头,目送韩落秋离去。
原来他们住山上是为了不占用山脚下的地吗?
对于他们这些只能走路的人来说,山脚下确实方便些。
姚书文仍不知,那一晚他走了平常人要走一天的路。
“她让你看着我?”
缘槐安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心想,贵宗派人监视他怎么还挑个孩子。
“不算吧,韩姐给我的任务是在你晕倒时及时打捞你。”
姚书文是知道这位师姐的秉性的,肯定不能把监视这类字眼说出来。
但是一说到打捞,这位爱自由的师姐就停下了戏水的手。
“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姚书文蹲到她旁边,看她揉捏水里的幻心云,有点像孩童玩泥巴的手法。
“不知道,随性。”
缘槐安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你会捏小狗吗?”
缘槐安沉默了一会,缓缓点了头,不一会儿,一只初见雏形的小狗便出现在手中。
幻心云也特别识相地将自己变成了村口大黄的颜色。
栩栩如生的小狗被放在姚书文手中,冰凉的触感让姚书文险些松了手,他定睛端详了许久,最后只吐出三个字,“好可爱。”
“我还会捏小鸟。”
姚书文双眼放光,立马将幻心云双手奉上,任凭缘姐处置。
幻心云永远不会忘记被缘槐安支配的这一天。
这间接导致未来的它熟练掌握化形成动物后,唯独不明白人该是什么样的。
缘槐安看着姚书文小心抚摸自己捏出来的小鸟,不自觉认为待在这也不错。
在这里,没有人想着要把她关起来,关回那个地穴。
虽然这段记忆不久后可能会消失,但是这个瞬间,她突然想到,珍惜当下。
这句老套的话,她这时才明白。
有些人总担心她会因为时常失忆这个毛病成为一个白眼狼,却从未想着创造一个让她想要铭记的瞬间。
每个爱的出发点在于担忧,于是承接这些责任的行为最终走向了害怕被忘却的逃避的路。
她或许一直在渴求一段单纯的关系。
即便忘却,潜意识也相信会有下一次灵魂纯真地碰撞。
她听着姚书文叽叽喳喳的声音,看了眼有些灰暗的天。
天并没有听到我的祈求。
是春天,是春天马上要接替寒冷的冬日了。
只需要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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