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丧的云板声穿过绵密的风雪传来时,韦家姐妹正聚在一处边打扮边说笑。韦孝贞手执白玉梳,款款梳着韦孝淑乌黑的长发,她白皙的手指舞动着,正替族姐梳着宫中时兴的流苏髻。
韦孝淑打量了一番铜镜中的自己,脸上泛起微笑。
韦孝贞弯下腰凑到姐姐耳边:“瞧,人还是得打扮起来才精神呢。”
宫中规矩,宫妃行走坐卧务要贞静自守,切不可喧闹失态。因此,即便是在姐姐所居住的宫殿中与她谈笑,韦孝贞也要时刻注意,压低声音,不可得意忘形。
韦孝淑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纤细的手指拂过鬓边,正待要说些什么,便听到云板声依稀传来。
起初,两姐妹都怔了怔,一来外面风雪大,有些听不真切,二来,她们也是许久未听到丧音了。
韦孝贞放下玉梳,侧耳倾听片刻,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韦孝淑脸上有一丝慌乱闪过,低声问旁边垂手侍立的掌事女官:“可是报丧的声音?”
女官轻声道:“回娘娘的话,正是。”
韦家姐妹登时便有些慌乱,还没等韦孝贞反应过来,她的姐姐已经站起来,快步走进内室,没一会儿便抱着一个熟睡的奶娃娃匆匆走出来,她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乳母和侍女们。
这次,韦孝淑没有坐下,她在地下走来走去,紧紧地搂着襁褓中的女儿,将脸贴在她稚嫩的脸蛋上,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轻声道:“不怕,不怕......”
韦孝贞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说些话安慰安慰姐姐,可搜肠刮肚一番,她心里也是乱糟糟的,素日能言会道的年轻姑娘竟说不出什么。
她跟她姐姐害怕的自然是同一件事——可别是圣上出了什么事。
倘若皇上驾崩,像她这样无所出的后宫妇人都要被赶到佛寺出家,她还不到二十岁,在这暗无天日处处是规矩的宫里过得已经够苦了,她才不要去做尼姑!
想到这里,韦孝贞心里一凉,也顾不得礼数,就这么六神无主地坐在姐姐的梳妆台前,姐妹俩再没了方才的闲适,宫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凛冽的北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呜呜地吹着,像哭声。
如此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子,韦孝贞又遣自己的贴身侍女去门口探探风声。
就这样在焦灼中又过了好一阵子,殿门口有脚步传来,韦氏姐妹连忙一同上前,却见韦孝贞刚派去的侍女跟在一个女官身后走了进来。
韦孝贞入宫才大半年,对宫中诸人并不熟悉,也不知这女官是何来历。但见其服色,倒像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
只见这女官面容肃穆,拜过姐妹二人后方才道:“禀告婕妤娘娘、贵人娘娘,惠妃娘娘已薨,如今停灵于昭阳殿后殿,七日后于卯正行丧仪。”
太好了!
就在这一瞬,韦家姐妹放下心来,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遣侍女将女官送出。
对方走后,姐妹俩回到里间,才放松下来。韦孝淑也终于把方才一直抱着不放的孩子重新交回乳母手中。
小公主睡得很熟,一直不曾醒,韦孝贞这时也有了闲心思,过去轻轻拨弄婴孩头顶软软的胎发:“平白无故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真是让人心都悬到嗓子眼。”
但万幸,死的不是皇帝。
韦孝淑没说话,安排乳母带着小公主回寝室好好照料,然后才转身回来,坐在扶手椅上,像是在想什么。
起初的大起大落后,姐妹二人终于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事情本身上,韦孝贞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她居然死了......”
惠妃,这个从入宫便独得皇帝恩宠的女人居然死了?死在了她最风光、最受宠、最烈火烹油的时刻。
韦孝淑依然不接话,她早入宫几年,自然沉稳些,只是将话头扯开:“你跟我说也就算了,等出了我这门,可别再提这事,没得引来口舌是非。”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连这个都不懂?她便是死了,也是块死了的宝贝,哪是我们这些人能议论的?”韦孝贞叹了口气,轻轻拂了拂绣着重瓣海棠的留仙裙,“可惜了,这些日子又不能穿新鲜颜色。”
虽说不必给她带什么孝,可毕竟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便是装也要素服装几天,省得惹皇上不快。
韦孝淑依旧不答,而是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有些担忧地叮嘱道:“你在我这里混了半日,也该回去了,省的外人说嘴。”
作为被下了“逐客令”的人,韦孝贞没有半分不快,反而认真地点点头,携着姐姐的手一同往外走。
天色渐暗,雪也越发密起来,韦孝淑看着侍女替妹妹批好大氅,带好兜帽,又亲自将收拢给韦孝贞戴好,一面又叮嘱道:“明日要行丧仪,今晚回去早些歇息,少与她们说惠妃的事。”
“嗯。”韦孝贞点头,握住韦孝淑冰冷的手,“姐姐也莫要思虑过重,小公主才多大?以后全指望你呢,多保重身体为要。”
韦孝淑看着眼前美丽的少女,心中一时有许多话,却最终只说道:“雪已经积了一层,路上小心,走慢些省得打滑。回去后多加些衣服,被褥也铺的厚些。”
韦孝贞哧地一笑:“了不得,姐姐你才多大,就这般唠叨!快别送了,我这就回去。”
韦孝淑脸上还是挂着担忧的微笑,在殿门口站着看了许久,直到妹妹木槿色的背影彻底被大雪覆盖,才命人掩上殿门。
待走回承香殿,韦孝贞只觉浑身寒意沁骨,连忙走进殿中,打算跟承香殿主位陆修媛点个卯就赶紧回自己房间猫起来。
陆修媛所居的正殿盛德堂早已门户紧闭,帷幕低垂。身批风雪的韦孝贞被侍女引进来,只见厅中燃着一炉炭火,也顾不得别的,连忙走上前伸手靠近火光,顿觉阵阵暖意传来。
“我来问修媛娘娘安,她这是歇下了?”韦孝贞一面烤火一面轻声问道。
“回贵人娘娘话,我们家娘娘还没歇,在里面写字呢。”侍女回道。
韦孝贞险些脱口而出“娘娘好兴致”,忽地想起惠妃的事,赶紧咽下去,一脸庄重地道:“那我去里面跟她请安吧。”
“不必了。妹妹快坐。”另一个女声响起。
韦孝贞收回手,含笑上前一步:“见过修媛娘娘,却不想刚出去半日,雪就下得这样密。”
“是啊......”陆修媛陆芷从一侧门后走过来,缓缓在上手坐下,她依旧服饰朴素,昏暗的烛火下,韦孝贞看到那张平凡的面孔上红肿的眼睛和未干的泪痕。
韦孝贞压低声音道:“娘娘可是听说惠妃娘娘的事了?”
一听到“惠妃”二字,陆芷似乎又止不住的伤心起来,低下头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几个月前,四皇子的满月宴上见她时便觉得她气色不好,我还叮嘱她带孩子熬人,她得多补养身子。谁知,几个月不见,便阴阳相隔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陆芷的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韦孝贞连忙掏出手帕,面露哀戚,连连附和,心里却很是狐疑。陆芷这个被皇帝冷落多年的修媛,什么时候跟惠妃这个皇帝心尖上的人关系这般好了?她入宫这些时日怎么就一点也没看出来呢?没想到啊,陆芷这个大才女为了迎合皇上也这么会装模做样。
不过,正配合着对方假惺惺擦眼泪的韦孝贞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就是了。
陆芷今日可能真没什么兴致,垂着眼忧郁地跟韦孝贞说了两句,便催她回去歇息了。
韦孝贞忙了半日,回来还要假哭,正累得要命,听对方这么说,连忙起身拜别,脚底抹油回了她所居住的东配殿。
琉璃居中,韦孝贞的贴身侍女早就安排好了主子回来要用的一切——炭火烧足,熏笼摆好,寝具早已铺设整齐,也点上了韦孝贞素日最爱的熏香。此刻,琉璃居这片属于她的小天地温暖而馨香。
韦孝贞长吁一口气,赶忙脱换了衣裳,卸下妆饰,在殷勤侍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躺到她温暖的被褥里。
真躺下反倒不急着睡了,韦孝贞靠在床头把玩着自己黑油油的长发。侍女将手放在床帐的银钩上,轻声问道:“娘娘要歇息了吗?床头的蜡烛还要么?”
“把床帐放下,这蜡烛移到屏风后面,外屋的灯火都熄了吧...叮嘱上夜的人看好炭火,别出了事。”韦孝贞三心二意地吩咐着。
侍女轻声应下,正要放下床帐,韦孝贞忽然想起什么,又忙道:“今晚就替我把丧仪要穿的素服预备好,我明日卯正就要去昭阳殿送惠妃娘娘,务必按点叫我,切莫误了时辰。明日你们也都把鲜艳衣裳换了,你跟着我,再叫几个细心稳重的人与我同去。”
“是。”侍女放下床帐,将灯烛移到屏风后,静静退了下去。
此刻,韦孝贞终于被包围在一个令她安心的小天地之中,烛火因隔着屏风和床帐,几乎照不进来,反倒令她安心。
韦孝贞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自己的发尾,在脑海中整理着因白日的忙乱而无暇顾及的混乱思绪,并迅速抓住了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一点——惠妃死了,她的孩子归谁呢?
惠妃入宫不过五年便育有两男一女,这在她活着的时候是足以让宫中女人羡慕得发狂的好运气。可如今她死了,这对于宫中没有子嗣的女人来说就成了一个绝妙的机会。
毕竟,没有女人能说清楚、敢说清楚自己能不能顺利生育。
思及此处,韦孝贞的手无意识的拂过自己的小腹。
无论如何,她们韦家姐妹是需要一个儿子的,哪怕是别的女人生的。
韦孝贞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床头,她想起了自幼长大的韦家祖宅。那恢弘的庭院,高高飞起的青灰色房檐角,远看像振翅欲飞的大雁。回廊曲折,庭院深深,仆从如云,连端茶递水的侍女都身着绸缎,头戴金银。这让韦孝贞在还弄不清什么叫豪族的时候,便已经对自己的家族有了深深的自豪。
京中豪族韦氏立足京中百年,世代皆有男子于朝中任职,亦有女子入宫侍奉。因此,韦家姑娘们都知道或许被挑中的会是自己。只是没想到到了她们这一代,会有两个姑娘被选入宫中。
韦孝贞与韦孝淑并非嫡亲姊妹,相反,她们分属不同支,隔得甚至不算近。入宫前,韦孝淑对于她而言,就是个逢年过节聚在一处时,会领着小女孩们一起玩耍的“年长的姐姐”。以至于后来听说她入宫时,韦孝贞心中是没有多少起伏的。
韦孝淑当然是才貌双全的,只可惜她赶上了最不好的时候——她几乎是跟惠妃前后脚入宫的。
惠妃自从一入宫,便得到了皇帝独一份的恩宠,生育皇子后更是分走了皇帝大部分的关注。但即便生育之后,皇帝对她的宠爱却不减反增。可以说一个月三十天,倒有二十天是宿在惠妃处。
他们简直就像一对比翼双飞的民间夫妇。
但即便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韦孝淑还是在煎熬了两年后成功怀孕并诞下一位小公主。
毕竟,惠妃再怎么受宠,也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而皇帝,是不能没有女人的。
韦孝淑的小公主就是趁着惠妃生养她跟皇上的第二个孩子后,需要养身体的那段日子里怀上的。
刚入宫时,听到韦孝淑讲述这段过往,韦孝贞都有些坐不住了。
总觉得有些难堪。
可韦孝淑却十分满足,毕竟哪怕是做惠妃修养期间的替代品,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份“荣幸”的,更不是每个女人运气都那么好,能抓住这个间隙怀上孕的。
刚入宫时的韦孝贞心气是很高的,她甚至不明白姐姐在满足些什么。但入宫这大半年来,她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姐姐的想法一点错都没有。
在这宫中,若论皇帝的恩宠,谁都越不过惠妃去。哪怕是皇后,也是因为地位在那里,才能在皇帝眼里争得一席之地。
除此之外,其他的女人都得接受必须仰视早已深处云端的惠妃这个现实。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深宫寂寥,入宫前不太熟稔的两姐妹,在入宫后关系迅速密切起来,并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有着同样血缘的她们,必须要学会互相支持,在这既不温暖也不和乐的宫廷中抱团取暖。
正因为如此,她们二人才迫切地需要一个子嗣。这件事对于韦孝淑来说,已经近乎不可能。毕竟除了惠妃,皇帝对生育过的女人都兴致缺缺。而来,韦孝淑自从有了女儿,便整颗心扑在小公主身上,对于皇帝许久召见她一次也不那么在乎了。更重要的是,趁着惠妃养胎或者坐月子的间隙侍寝并怀孕这种事,一次已经是侥幸。
那么下一次机会,就只有等着韦孝贞去撞了。
其实她比宫中许多像陆芷这样被冷落已久的女人还是幸运的,毕竟当下的她还算符合皇帝的审美——美貌而讨喜的十八岁少女。
从小长于大家族的韦孝贞像她姐姐一般美貌而善于察言观色,而且她生来伶牙俐齿,十分会讨周围人的喜欢。因此在今年初入宫的一批新人中,她还算是有些宠爱的,当然,也只是惠妃这道正餐旁边的佐餐小菜罢了。
可即便如此,韦孝贞仍没有放弃,她努力的上下钻营,拼尽全力迎合皇帝的喜好,艰难地保持着每个月能见皇帝一两次的频率。
可大半年过去了,她的肚子毫无动静。可就算太医来请平安脉,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总不能隔着帘子,当着满地宫女太监的面问太医她是不是不育,用不用开一剂药吃。
更何况...生孩子是一件极凶险、极凶险的事。
小时候在家时,她便从长辈语焉不详的话中、下人们低声的八卦中得知,她们孝字辈的长姐便是嫁人后第一年因为难产而亡,当时才十七岁。
而从孩童长成为少女的阶段,她更是听说过好几个死于难产或者产后重病的女人。
大人都说,生孩子是一件喜事,大家都要生。
可是大人们都不说,生孩子是会死的。
还是半大孩子的韦孝贞满腹狐疑,可又不敢问自己的母亲。她可是大家族的小姐,怎么能问母亲关于生育这样羞耻的事情呢?
终于,她从自己的乳母嘴里旁敲侧击出了一句话:
“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啊。”
而长大后,当韦孝贞以“同是后宫姐妹”的身份问姐姐生孩子吓不吓人时,有女万事足的韦孝淑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略带迷茫的神情:“生孩子嘛,肯定是不好受的。”
韦孝贞心提到嗓子眼,绞紧手帕:“有多难受?”
韦孝淑想了想,又被怀中的小公主引走了注意力,随口道:“多久以前的事了,早不记得了。”
更不必说,半年前在生下一个虚弱的男孩后,死于大出血且孩子没多久也随之而去的洛才人。
黑暗中,韦孝贞咬紧嘴唇,她突然觉得肩膀阵阵发凉,很是不舒服。便像一条小鱼般向下一滑,把自己整个包裹进温暖的锦缎被褥中。
所以,与其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送子娘娘将那虚无缥缈的好运投进自己肚中,再拼尽全副身家性命去过那鬼门关,当下不就有现成的孩子嘛?
韦孝贞提起被子挡住自己半张脸,眼睛在黑暗中滴溜溜的转着。
惠妃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皇三子、皇四女和皇四子,最大的年纪也不到五岁,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
到时候就算得不到皇子,能养育公主也不算亏,毕竟有孩子就有了能见皇帝的借口。
不过,她韦孝贞能想到的事,宫里其他女人就想不到?说不定刚才在她面前抹眼泪的陆修媛也在心里做着打算呢。
愿望虽好,可要实现却很得费一番功夫,需得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韦孝贞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快点入睡。毕竟,从明天开始,要打的就都是硬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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