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韦孝贞收拾停当,粉黛不施,一身素服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与陆修媛相携出了承香殿。殿门口早已放着两台轿子,太监们垂手等在一旁。
昨夜雪紧,今早各处地面皆积了厚厚的雪,便是打扫一时也是来不及的,因此皇帝特意下旨给各位妃嫔配了轿子。
正因如此,便是本来偷懒不想去的,也不得不去了。这样的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后娘娘的丧仪呢。韦孝贞含着酸意坐进轿子,心中忍不住刻薄。
没多久便到了昭阳殿,此处乃后宫最为华丽的宫殿之一,房屋众多,因此在惠妃死后,后方的一派配殿便都划为停灵场所。
韦孝贞与陆修媛结伴进入正门,转过影壁。她本以为她们二人算到得早的,谁知庭院中早就是人来人往。除了昭阳殿原来的宫人,还有临时本皇后娘娘指派来帮忙的,后来皇帝悲痛中生怕惠妃的丧仪不够体面,又加派了一批人手。再加上后宫妃嫔有不少比她们还殷勤、到的还早的,结果便是昭阳殿里人来人往。若不是众人面带哀戚,此处热闹情境倒堪比过年时向皇帝、太后请安。
此刻,早有宫人引着二女一路来到惠妃停灵之处,韦孝贞抬头望去,在一溜白纸灯笼的映照下,屋内灵幡高挂,香烟袅袅,丧仪俨然,而在灵堂的深深处,是那口昂贵的、通体纯黑的棺材。
耳边不知传来哪个女人的呜咽声,韦孝贞登时一激灵,只觉全身寒毛倒数,浑身上下冷得彻骨。
此时此地,她终于有了一点点实感,惠妃真的死了,那个有着一双顾盼多情美目的女人已经化作冰冷的棺材里一具更冰冷的尸体。
她的运气明明那么好,有皇帝的专宠,有三个亲生子女,可当死亡的阴影来袭时,她竟半分不能抵抗?
再看向那棺木,韦孝贞觉得那里仿佛是个黑黢黢的洞口,再靠近一步,就要连她也吞噬殆尽。
荣宠也好,子女也罢,真正的死亡就在眼前,避无可避。
韦孝贞战栗着,她几乎忘了自己今天要做什么,只是一味地跟在陆修媛的身后,一径行至灵前上香、拜祭。
这时,身边的陆修媛的悲泣之声终于惊醒了韦孝贞,她用余光一瞥,看到陆芷泪流满面,哭得几乎止不住,纤细的身形仿佛随时要昏厥在灵前。韦孝贞终于找回了智识,想起来自己也得大哭一场了。
韦孝贞随即抽出手帕,放声大哭,空出来的一只手还要扶着几乎站不稳的陆修媛。幸好她出门前饮下了一盏桂圆燕窝汤和半盏茶,此刻正有了用武之地,即刻便与陆修媛哭成两个泪人。
正当二女哭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容长脸型、皮肤白皙的年轻妃嫔含着眼泪过来扶住二人,好说歹说劝住她们,又命侍女扶好陆修媛,又挽着韦孝贞的手走到角落的美人榻处,请两人坐下歇息,她也在一旁绣凳上坐下相陪。
韦孝贞见陆修媛仍低头拭泪,哽咽难言,便只得先开口:“文珺姐姐,这两日你也受累了吧?把这里打理的这般妥帖,便是惠妃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了,也能安心些许。“
说着,她又用手帕捂住半张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霍文珺听韦孝贞如此说,也禁不住伤心起来,羊脂白玉般的手握住了韦孝贞冷冰冰的手:”好妹妹,你与陆姐姐是知道的,我与惠妃娘娘同住一宫,她素来对我好,我也敬爱她。本以为能一同守着,长长久久地伺候皇上,谁知她、她就这么去了。“
霍文珺是太后的外甥女,虽外貌不出挑,但凭着这层身份自入宫便与众不同,尽管她不怎么受宠,也未曾生育,仅仅位列贵人。惠妃盛宠,与她同宫而居的只有霍贵人,皇上来见惠妃见得频,她好歹也能沾点光。
韦孝贞也忙安慰道:”你的心意,惠妃娘娘一定能明白的“
然后,她思索片刻,拉着霍文珺的手压低声音问道:”惠妃娘娘究竟是怎么没的?几个月前四皇子满月宴的时候,我见她虽瘦了些,精神却还健旺。“
霍文珺也压低声音道:”你想想,惠妃姐姐这几年连生了三个孩子,平日里还要各处应酬,孝敬太后她老人家、伺候皇上、皇后娘娘。纵然饮□□细、医药及时,又有皇上垂爱,可哪一样不耗费精力呢?其实啊,她自诞下四公主,身子骨便不如从前,待到诞育四皇子时,更是受了好大的罪。养了好久,各种名贵药材吃了个遍,也还是亏空了身子。只不过她生性要强,从不诉苦,也不愿在人前显出来,强撑着罢了。今年一入冬,受了寒气,她身子就弱下来,三天两头的病,我看着都揪心,结果...结果她还是没熬住。“
说到这,两女忍不住唉声叹气,相对垂泪,慨叹命运无常,连一旁没说话的陆修媛都怔怔地听住了。
这时,听到外面太监报道:”昭仪娘娘安!“
一听这话,三个年轻女人便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往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素服,头戴银步摇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进来。她杏眼桃腮,唇不点而红,秀眉浓翠,容貌娇美,令人过目难忘。
此女正是宣昭仪郭慧,她虽出身平平,但品貌非凡,举止有度,更是后宫中除了皇后娘娘、惠妃娘娘外唯一育有皇子的妃嫔。如今惠妃一死,她便是皇后娘娘之下第一人。
在女人们的注视下,宣昭仪郭慧目不斜视地走到灵前,上香敬拜,然后静静地看着牌位片刻,长叹一口气,垂下泪来。
一见昭仪娘娘哭了,其他女人们也赶紧哭起来。这次不必霍贵人亲自上阵,早有侍女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一旁,庄昭仪转身坐下,仍不住地擦着眼角的泪花。
看着眼前的场景,霍贵人喃喃自语道:”看这样子,惠妃姐姐的丧仪定会隆重大办的。“
这是自然,韦孝贞心想,只可惜惠妃的丧礼风光大办,她们这些小虾米也要跟着受苦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在心里祈祷,一个惠妃没了就这样折腾,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这三尊大佛可一定要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如此她们这些人也能少受些磋磨。
韦孝贞此刻突然想起姐姐,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寻找姐姐韦孝淑的身影。只是自从她们几人到来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原本宽敞的灵堂也略显拥挤,急切间韦孝贞却没找到她家姐姐,不由得心里犯嘀咕:这么件场面上的事,姐姐不至于托大到不来吧......不过自从小公主出生,她几乎一日不曾与女儿分开过,今日灵堂这种地方,小公主自然是不便来的,姐姐可别犯傻也舍不得来啊。
韦孝贞顿时后悔起来,那日走得急了,应该叮嘱她这一句的。
唉,只是她们同族姐妹前后入宫,本就有些扎眼。上面怕是为了避嫌,已经刻意将她们二人的居所分开。韦家姐妹自然心里也清楚,所以也为了避嫌,彼此去对方居所去得并不频繁。也正因如此,想这些细小之事,也时常会被二人在忙乱中遗忘。
正想着自己的事,门口一阵响动。韦孝贞抬头看去,却见是皇后娘娘身边掌事的尚宫走进灵堂,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两名太监,皆手捧托盘,放的都是祭祀物品。
只见那尚宫在灵前站定,待侍女和太监供上祭物,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皇后娘娘有旨。”
此言一出,除了宣昭仪从椅子上站起来垂手侍立,其他女人都跪下听旨。
尚宫道:“惠妃梁氏素性娴淑贞静,温婉顺从,侍奉太后娘娘、皇帝甚恭。如今其人已去,本宫心中亦悲痛难忍。唯有今日相送,或可暂缓哀戚之情。”
言毕,那尚宫上前敬香,然后便放声大哭,众人也都跟着哭了起来。
韦孝贞用帕子捂着眼睛,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
皇后虽是后宫之首,可有时为了“顾全大局”,有些委屈也不得不咽下去。她生下皇长子后,还在休养期间,惠妃梁氏入了宫,自那以后便独得恩宠。皇后与皇帝本就相敬如宾,自惠妃入宫后,便彻底被皇帝冷落到一边。
这种事,换了哪个女人心里不憋屈、不记恨?更何况皇后这样出身簪缨世家的女人?
若她不是做了皇后,无论嫁给谁,受了这样的委屈,好歹能回娘家向亲人哭一哭,诉诉苦。可宫里面上上下下都盯着她,在人前她非但不能有半分不悦,还得做出与惠妃姐妹和睦,一同侍奉太后娘娘、皇帝的样子。
就如今天这套礼仪,难道是做给她们这些妃嫔看的么?自然是做给皇上看的。他本人纵然不可能亲自前来祭奠,可这灵堂中发生的一切,只怕他是了如指掌。
所以,大家才都演地如此投入。
本以为熬到皇后娘娘手下人出场也就快熬到头了,谁知没一会儿,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竟然也带着祭礼来了。
太后娘娘的人自然也少不了替她老人家传达悲痛之意,但除此之外,还刻意着重赞赏了皇后娘娘治理后宫勤俭有方,体恤宫人,堪为皇帝良佐。
这不就替皇后娘娘稍稍将面子挽回了些许?
还好有太后娘娘这位平和中正的长辈在,硬是把宠妃和皇后之间这碗水给端明白了。若她老人家不在,就冲皇上这拼了命地捧惠妃的样子,皇后这凤位和她所育的皇长子的前途会怎么样,只怕就不好说了。
不过,即便如此,若韦孝贞是皇后,心里这口怨气是怎么都不能真服服帖帖地咽下去的。
哪个世家贵女能受得了败在惠妃这种出身的女人手下?
别说皇后了,连韦孝贞得知惠妃的身世来历后,都忍不住又是鄙夷又是妒恨。
一个娼伎,再怎么捧她,也改变不了她的出身。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得了皇帝的意?
韦孝贞想不通,宫里的女人们大约都想不通。
正自胡思乱想,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背。韦孝贞一惊,才发现是陆修媛。
“起来吧,她们都离开了。”陆修媛道。
韦孝贞换回乖巧状:“多谢姐姐。”
她一面说着,一面跟霍贵人一同将陆修媛搀扶起来。如此折腾一上午,起来跪下又哭又嚎的,连韦孝贞都有些受不住,更别
说瘦干干的陆修媛了。方才韦孝贞一打量,发现陆芷的嘴唇都没了血色。
好在这一上午的丧仪终于可以散了,侍女们上来搀扶着陆修媛往外走,霍文珺挽着韦孝贞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韦孝贞叹息道:“这些人散了,你也得在这守到最后,好歹看顾着自己的身子。天气寒冷,别连你也病倒了。”
霍贵人拍了拍韦孝贞的胳膊:“还是你心疼我。不过我与惠妃姐姐素日亲厚,如今送她最后一程,也算全了我们二人的姐妹之情。”
韦孝贞道:“话虽如此,我今日瞧着你就比之前瘦了。我宫里还有些极好的人参,很是滋补,等回去我差人送一些与你,你可不许嫌我。”
霍贵人微笑:“瞧你这话,怎得与我客气起来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先谢过了。”
另一边,陆修媛早已穿戴好,带着忧郁的微笑看着两人。
霍贵人连忙笑着上前:“修媛娘娘务要保重身子啊。”
陆修媛点点头,牵起韦孝贞的手,含着模糊的微笑一面走一面道:“好,好,咱们都要好好的。”
明明临近正午,外面还是落起小雪花。回承香殿的路不算很远,她却已经睡了一小觉。待到被贴身侍女唤醒,从轿子里出来,她非但没有解乏的感觉,反倒头痛起来。
知道皇帝今天绝无可能见她们这些无关人等,韦孝贞只想直接回琉璃居补眠。可毕竟还有陆修媛这个主位摆在眼前,她少不得还是要去应个景。
进入盛德堂,侍女们早就烧好炉火,韦孝贞和陆芷换下厚重的大氅、雪帽和手笼。
侍女适时地送上茶点,韦孝贞怕回去错过了困头,也不吃茶,只是吃了口点心。
见陆修媛沉默不语,韦孝贞也不能跟她耗着,硬着头皮道:“修媛娘娘不要过于悲痛,自当保重身子,方能侍奉好太后娘娘和皇上。”
陆芷用手勾着衣角的刺绣,眼睛盯着虚空处,轻轻地道:“像我这样的人,哪还有伺侍奉太后娘娘和皇上的福气呢,皇上眼里早就没有我了。”
韦孝贞一时间有些恼火,她不过说些寒暄之语,这陆修媛客气两句便罢了,突如其来的说些什么呢?
韦孝贞累得要命,实在没那个心思与陆修媛互诉衷了,也只能哼哼着胡乱应了两句。
陆修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得有些过界了,笑着道:“别说我了,看你这小脸平日都是桃粉色的,今日累得都发白,难为你还如此知礼,在此相陪。我这不用人,你快回去吧,别把身子熬坏了。”
韦孝贞赔笑着起来,拜别陆修媛。她正走到门口,听到陆修媛正喃喃自语,口中说着什么,似乎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类的。
想来陆芷出身书香门第,几个兄弟都是出名的大才子,她也难免喜欢卖弄才情、自伤自怜,因此韦孝贞也未在意,径直回了琉璃居。
当夜,雪又密了起来。午后睡了个好觉,又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此刻韦孝贞正有兴致。她坐在窗边书桌前,托着腮静静听着屋檐上雪团落下的声音,又看了几页棋谱。
休息过来,夜深人静时刻,韦孝贞整理起心中思绪。
看今日众人皆是一副郑重模样,再加上灵堂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皇帝对惠妃之死自然是无比悲痛,也自然对惠妃死后诸事无比看重。
那惠妃留下的三个孩子,在短时间内也自然是皇上的心头宝,那想要扶养三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难度都会更大。
今天韦孝贞一直留心查看,惠妃的二子一女均未出现。想来也是,毕竟最大的三皇子也只不到四岁,最小的四皇子尚在襁褓中,都不便现身。而听着霍贵人话里话外的样子,三个孩子似乎也没有留在昭阳殿,那他们去哪儿了呢?
以皇帝对惠妃的钟爱,便是被他养在太极殿也不无可能。
想起自己内心的谋算,韦孝贞心底泛起愁绪,她不过是个略有薄宠的小小贵人,想要分一个宝贝儿回来养,只怕已非她自己力所能及了。
次日,正当韦孝贞在心中谋划着寻个日子去姐姐那里商议一番,便听闻了另一件坏事:
婕妤韦氏因缺席惠妃娘娘丧仪,不合礼数,太后着人将她好生申饬一番,夺了她一个月的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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